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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5-06-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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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吴曙天经常出入鲁迅的宅门里,直到鲁迅在上海的1930年1月。《鲁迅日记》中记有吴的名字有五十五次之多,她和鲁迅保持了七年的友谊,而吴的《曙天日记三种》中也记录了鲁迅的不少行迹,她曾亲眼看到鲁迅醉后“眼睛睁得多大,举着拳头喊着说‘还有谁要决斗!’”的决绝姿态,以及与林语堂翻脸时的怒容。鲁迅还送给她一些书籍,如《近代木刻选集》等,这要是保留下来就是珍品了。吴的夫君章衣萍的散文和日记中也记录保留了不少对鲁迅的回忆和观感,其中许多是吴抄写或修改过的,这也是研究鲁迅的人们所熟悉的了。不过可惜,他们和鲁迅的友谊中断了。
    其前,“五四”时人们倡导“德先生”,一池春水便涟漪在男女平等、婚姻革命等领域,章、吴的实行同居也就不奇怪了。那时鲁迅寻觅“破坏论者”,而封建意识形态的最顽固堡垒正在“性”的畛域,当鲁迅呼喊“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为“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祈祝时,章衣萍已是捷足先登,大胆摘尝禁果了,如其在《情书一束》中自述,吴之前,他在北大已相继与蒋某等四五位女子爱恋。章又是性情中人,《情书一束》、《情书两束》坦诚“交代”其“情史”,不事遮掩。其前,章的乡党汪静之以“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句大得以《学衡》为重镇的社会势力讨伐,章与鲁迅等为汪臂助,他们是一个阵营的骁将,及至章氏逾出自由的限度,醉心于枕边被底,滑入恶趣,鲁迅便不再与之周旋了。
    中国妇女运动是不应忘记吴曙天的。当年的几大副刊和《妇女评论》等有许多她的文字,“曙天女士”是“五四”新文学几位“女士”写家之一呢。后来在上海,中国现代出版史上惟一一家“女子书店”,老板就是清华国学院高材生的江西姚名达先生,这家书店的编辑,就有吴曙天与凤子等。当时该店在出版书籍之外,还出版有一本《女子月刊》,吴曙天和章衣萍也在儿童书局撰写和出版过许多历史人物的传记。至于吴曙天的其他著作,孙伏园编《京报·副刊》时,她的文字曾结集为《断片的回忆》,后来还有《恋爱日记三种》等,那中间记录了与鲁迅、周作人等的交往和与章衣萍的“情史”。章衣萍为《恋爱日记三种》作序,即标榜其为“中国女人描写自己生活的大胆,可谓空前”,这之后大概才有大胆宣告“饮食、男,女之大欲存焉”的上海的苏青。于是,也有人这么说过:读章衣萍的散文(有《樱花集》、《古庙集》、《衣萍文存》等,其中一些书的封面是学过美术的吴曙天设计的),如吃冰淇淋,入口即化,看完了也就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他与吴女士却是一对璧人,吴女士为人也风趣,天真坦诚,口无遮拦,甚至口不择言,执笔为文,对于夫妻床笫的幽事,也时有露骨的描述,一点也不避讳云云。
    章衣萍“自由”之后是耽于肉欲和色情,做他的妻子也就是刀锋上的行走了。早在《情书一束》时,章就流露出“真的,世界上除了拥抱、吻着以外还有什么快乐的事”之类的情调,对吴的枕边话就赫然有“上帝生你就是给我压着的”之类,虽然直面人欲,抵抗“天理”,且彼时冲击封建思想,不能不采取“矫枉过正”的战术,郁达夫的“偷”、章衣萍的“摸”那时是驰名的。章氏不乏其真率:“对于人生热烈地执著的,我爱人间的声、色、香、味”而不屑于绅士派的虚伪,他又是喜读劳伦斯作品的,然世间的道理是过犹不及,《情书二束》已经风格靡下,他竟“相信一个女子可以爱几个男人,一个男人也可以爱几个女子,只要社会制度改良,医学的卫生发达,一定可以达到的”。这种“前卫”的思想也不独其一人,张竞生、高长虹等都有类似的主张,看来“激进主义”之于中国是并非政治运作,在康有为之下,“性”的“解放”是不绝如缕的。不过,“解放”要平等,章反对私有是包括了“女性的私有”的,他吟唱“我是一匹不羁的马,不能一生只供给某一个人骑坐”,并坦然絮语:“我睡在自己的妻的身旁,却想着那睡在旁的男子的身旁的你”(《情书二束》)。那么,章对吴会是怎样呢?果然,吴遇人不淑,结果自是一场悲剧。
    章衣萍夫妇是在1936年时举家入川的。章衣萍后来担任过四川省政府的咨议,后为军校教官,期间又另营了藏娇的金屋,所谓“锦城之花”,此时吴曙天已患有鼓胀病。据马蹄疾先生遗作《鲁迅生活中的女性》一书中说:“1942年吴曙天在爱的失望中死去,时年三十九岁”,又说,章衣萍呢,在其“临终不久,又娶了新人”。但又据《吴虞日记》,1938年2月吴虞见到章衣萍时,章已娶有新妇,所谓“刘太太,新繁人也”,则章衣萍与吴曙天的结局还在其前。1944年,章衣萍又与南海伍玉仙缔婚,其生有一子,即章念天,这个名字,我想是为了思念吴曙天吧?
    1947年12月,章衣萍在四川遽然死去。据说他还遗有一长女,名小萍,也不知是否是吴曙天的骨血?
 
 
 
沈从文的“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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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沈从文先生,大概总想到《边城》;提到《边城》,也立即想到沈从文先生。“代表作”有时候也是很恶作剧的,一位文学家,在众人眼中仿佛被自己的某一部作品一下就“代表”了。《边城》成了招牌,沈从文的世界、沈从文的湘西就成了世外桃源、田园牧歌的代名词,其实这似乎大大地简化了沈从文的经历和思想的厚度。在那座供奉着人性的“希腊神庙”下面的基座,应该不单是对人性的天真的幻想,返璞归真的欲望,而应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体悟,就在“边城”中,也有各种可怖的事,正是在目睹和经历了人性与人世的种种惨烈、残酷、荒诞、诡谲后,那毕生供奉的美的人性才更显得珍贵。
    辛亥革命前夕,湘西的清朝反动势力镇压苗民起义,童年的沈从文就亲眼看见被砍下来的“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看着这些“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来的东西”,沈从文却并不怕,只在想,为什么这些人会让兵士砍他们。他还远远地隔着河,与小伙伴看持续了一月之久的杀戮。那时杀人还需抽签,“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沈从文在回忆散文中写道:“我刚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辛亥革命的一课》)参加军阀部队后,沈从文目睹和经历的杀戮更多,也更加不以为意:“二天路程中我们部队又死去了两个,但到后我们却一共杀了那地方人将近两千。怀化小镇上也杀了近七百人。”沈从文还细细地描摹带着稚气的青年士兵对待尸体的方式:“人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一件正经工作,有别的事情的,便散开做事去了。”(《清乡所见》)对暴力和血腥的记忆是如此顽强,以致于到了1980年,已进入老年的沈从文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时,还记忆犹新地说:“我从小就看到这种残暴虐杀无数次,而且印象深刻,永世忘不了。”
    这些经历在使年轻的沈从文变得粗砺坚韧的同时变得忧郁和深刻,暴力和死亡开始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一些人在什么情况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份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和城里读‘子曰’的人爱憎感觉一致了。”(《怀化镇》)沈从文的一生,始终有一种与环境既融合又疏离的体验,混迹军阀部队的生活并不是他的人生追求,因而他的内心是“寂寞”的。而当他到了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城里”之后,却又时时觉得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或许,对大量鲜活健壮的生命可以在瞬间被人类的愚蠢和残忍剥夺的亲身体悟,就已经使沈从文对人性与命运中最真实的一面有远比一般的城里读书人更深的认识,从而使他一面特别能够适应,一面又外在于周围的环境。他曾经觉得与大学教授是隔膜的,因为教授们“除了说说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到的他那一份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缺少一点什么似的。可交换的意见,也就很少很少了”(《常德》)。“边城”中的一个“边”字就把这种疏离感传达出来。
    死亡看得多了,写到死亡时笔触便极为冷静。短篇小说《黔小景》写了两个行路的商人在贵州深山的一个客栈中借宿,他们大声地说笑,与店老板聊天,欣赏着黄昏美丽的景致。而年老的客栈老板心里埋藏着自己的儿子已经死去的秘密,却并不说与不熟的住客。第二天,两名商人出门,走在山路上,沈从文写道:
    在什么树林子里,还会出人意外发现一个稀奇的东西,悬在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像一个女人的头。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原来商人们是在死与生的间隙中谋生、开玩笑和欣赏黄昏的。生与死仅在一瞬间,生者与死者不过一步之遥,剥夺生命的过程如同一个好玩的戏台。过多的死亡、过强的反差真能让人放弃狂热,在平静和沉默中体味一种巨大而神秘的存在。沈从文在军中的朋友们都“勇敢直爽,十分可爱”,在十余年间,他们一大半做了小军官,但又“在历次小小内战上牺牲腐烂了”(《保靖》)。而沈从文本人,“上次若跟他们去了,现在早腐了烂了。上次碰巧不死,一条命好像是捡来的,这次应为子弹打死也不碍事”(《一个大王》)。当沈从文终于决定离开军队去北京谋求发展的时候,心态是介于听天由命和与命运抗争之间,“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一个转机》)读沈从文的散文,常常在这种平淡的语句中读出一种极强的植根于中国人灵魂中的宿命感,和在充分认识人世艰辛残酷后才达到的彻悟。
    乡间淳朴民众的生与死,幸与不幸仿佛都不由自己掌握,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宿命感在田园诗般的《边城》中同样存在。在不多的几个主要人物中,翠翠的父母早已去世,随后又有爷爷的病亡和天保大老的意外死去,在一系列的阴差阳错、犹豫和误会以及相关人物的死亡之后,翠翠原本似乎有了明确前景的人生变得扑朔迷离,故事没有终结,翠翠还是没有归宿,她又重复着母亲的悲剧。《三三》中的小女孩三三,本来已经与城里来的“白脸先生”见过面,而且有了出嫁的可能,但白脸先生的死亡,却像神秘的命运突然伸出手,打碎了一个姻缘,也将一个已经在酝酿的少女的梦想打碎了。但梦破碎的痛苦却是无以言说的,不仅因为翠翠和三三的梦想在庞大的命运面前原本就非常朦胧和脆弱,更因为“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黄永玉先生在回忆沈先生的文章《太阳下的风景》中坚信这是一个让他产生“信仰似的尊敬”的规律。因而,沈从文笔下的美,总是带着很淡的感伤,有悲哀和痛苦,但又从不去把它道破。
    命运是荒诞的,但其中的一些人们偏偏活得特别认真,所以尤为可爱。一边是改朝换代,留发剪发,军阀内战,烧杀抢掠,一边是日常生活,爱恨情仇。正是在无处不在的贫困与不可预期的死亡的阴影之下,一切存在和进行着的生活,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凡人的认真的爱与憎,欢乐与泪水,水手的放荡,妓女的痴情,粗鲁的语言,疯狂的感情……才全部变得特别美好、庄严和温暖起来。在《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里,沈从文写一个年轻聪明的妓女夭夭因为他这个陌生人的到来而刺激起来的对生活的渴望,让人想起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情窦初开但又无法改变现实的舞女熏子。沈从文在回忆湘西的散文中甚至还记叙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一个汉子,将一个他所爱慕的女子刚埋的尸体抱到山洞里去睡了三夜才又送回来,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自然为道德和法律不容,可是当这位汉子行将受死刑的时候,竟然还当着行刑士兵的面“柔弱”地微笑,自言自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清乡所见》)。这样的事,“城里的教授”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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