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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屏明知理亏,这会儿却不理这个茬,只作势还要打,给边上人强拉开了。
仲屏慢慢爬了起来,不怎么站得住,伯屏忙过来架住他;西屏也过来扶着,仲屏一把推开了他:滚远点,跟你玩还当真了。我们家就不该有你这一号的!
伯屏喝止住仲屏的话头:仲屏你胡扯什么!
仲屏气咻咻地还要说,伯屏连推带搡地把他弄走了。
西屏有点转不过弯子。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
这边哥仨还没到家,远远就见那边父亲的轿子停在了大门前。仲屏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了西屏一眼。
十
范西屏已是跪在了前厅,小身体还湿渌渌的。
仲屏被母亲拥在怀中,委屈的泪水被母亲的绢帕擦去,神态逐渐恢复如常。
范子杰和夫人根本听不进西屏的叙述和辩解,都还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
本来范子杰就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本来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但这几天消息乍变,说有人比他路子还粗,他谋的差事给人抢走了。为这件事,他走提督学政的门子已破费了不少,但想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准备咬咬牙再花些银两。但是,这毕竟是明晃晃的肥差,那边人家下手太狠了,简直是必欲夺之而后快。再打探时,却是同一衙门的刑名师爷施闻道捷足先登。
范子杰刚回来就被接二连三的访客打扰,才打发走这几拨来探听事由的,心里正烦躁得不行,猛又听说二公子差点没命,他的火噌一下窜上了脑门。这会儿说话时他的下巴有点哆嗦:你,你,你这个孽种!
西屏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失态,也是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怒容,平日里她的表情总是有分寸的慈爱,拿捏得十分得体,但拿捏的实质是显而易见的。对伯屏和仲屏她的切责却是自然发生,随之而来的安抚也是信手而至。
恍然之间,西屏明白了一些东西。
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范子杰格登了一下,和夫人对望了一眼。
西屏傻了:我的父母呢?
我们可怜你才收养了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我的父母呢?
我们要是不管你,你早就没命了!
我的父母呢?
范子杰声音明显低了下来:你出生不久,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西屏一时吃不透这句话的含义。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范子杰还在述说着什么,西屏只看见他的嘴角一动一动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蓦地,西屏从地上弹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边喊一边发疯般地跑上了阁楼,震得楼梯噔噔地响,一头钻进库房里没了动静。
范子杰有点后悔话说得太过直捷,怕西屏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出了毛病,忙嘱二姨太薛氏上去看看,薛氏是如屏的母亲,西屏平常最肯听二娘的话。过了许久二娘下楼来说,他是伤心过头了,让他在那里呆一阵子也好。
西屏像一头小兽似的在阁楼上噔噔地走。连走了两天,没了声音,如屏不断去探,说是倒在草垫子上睡着了。这一睡,足睡了三天整。二娘哭了好几次,寻了镇上的老中医问,说没事,既睡着就不怕。这天夜里,阁楼上突然传来咿咿啊啊的歌唱声,唱了半夜嗓子劈了,又没了声音。
第二天,如屏送去吃的喝的,全都剩了空碗空杯,但西屏还是没下楼。反复的问,只说是在那里读书。
范子杰摇头望空喃喃道:大哥大嫂,不要怪我心狠,你们的儿子我实在管教不了,要成人让他自成人吧。
十一
西屏从二娘那里听到一段关于自己生身父母的故事。
他的父亲范子豪是范子杰的亲哥哥,在海盐做过一任县令。平生嗜围棋如命,素有棋痴的雅号。康熙四十六年因为耽溺于不相干的一盘棋失仪得罪了钦差大臣,丢了官。回镇后,越发消沉,整日泡在茶楼酒肆中跟人赌棋饮酒,不多久连家中生计也艰难起来,闹到时常要变卖他母亲周氏的饰物应付维生的地步。但他父亲竟能用变卖饰物的银子去旧书摊上淘购那些完全没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是贤慧,可也常为此和他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着外人,她是一句口风也不漏,只是为丈夫遮掩周全。很长的时间,就是范子杰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状况。再说没多久范子杰就经大哥介绍到海盐去当书办,不常在家,对大哥一家的事就更不知晓了。就在西屏的母亲十月怀胎,即将分娩的时候,范子豪那天正巧赌棋赌输了请人喝酒,又被人在酒桌上灌醉,延误了请产婆,致他的母亲难产而亡。从那以后,范子豪已不可理喻,迹近疯魔。常到酒肆茶楼掀桌摔盘,最不能见的就是别人下围棋,他好好的就会冲过去一把棋子砸得四散奔跳,弄得最后哪家茶楼都不许他进门,一来多远就有人报警,忙着把他轰走。后来有一天说是正来晚潮的时候不知他在哪里喝得大醉后失足掉在钱塘江里淹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范西屏从落地后就一直在二叔家,雇请乳娘喂养,那时候仲屏出世才不足半年,两人其实是同年龄的。
范子杰夫妻商量,大哥是因围棋断送了前程,弄到家破人亡,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许他碰围棋,免得重蹈他父亲的覆辙,故在西屏很小的时候就限制他学围棋。
二娘说到这里,反复叮咛道:记住了,千万不要学围棋呵!别人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西屏静默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二娘,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来?
听你二叔说有一个箱柜是你父亲说要留给你的,也不知放在哪个库房里。等你长大成人二叔会给你的。你家的老房子还空着在,一直有人看着。
我父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么?
二娘笑了:怎么没见过,有点像你二叔,但比他长得好看,学问也大得多。你爷爷最喜欢你父亲,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待见你二叔,说不如你父亲读书好,又不如他长相好,又不如他棋下得好。他们俩的棋都是你爷爷教会的,后来你父亲超过了爷爷的棋力,你二叔一直差一点,爷爷为这也不喜欢。你父亲就是脾气不如你二叔,一说话就粗声大嗓的。不过人家当过县太爷,气势不一样。要不是因为那盘围棋,没准现在他都当了杭州知府呢。他天生就是能干大事的那种人。
谁见到父亲掉到江里了?
二娘愣了一愣道: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谁见到的。
他不会死的,我能找到他,西屏轻轻地说。
二娘道:十多年了,要是活着他怎么也会回来看看你的。
我娘葬在哪里?西屏最后问,声音干干的。
十二
这是一个没有墓碑的坟茔。
范西屏默默地拔掉了坟头上的杂草,手被划了无数道小裂口,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似毫无感觉。他跪了下来,双手伸开,把脸贴在坟土上,很想和从未谋面的母亲亲近亲近。
他想像着母亲的容貌,她一定是很美的;他想像着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定是充满了慈爱的。几乎从未流过眼泪的他不知不觉趴在母亲的坟前肩膀耸动大放悲声。不远处,二娘和如屏也在陪着他落泪不止。
第二天一早,如屏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母亲,说西屏不在阁楼上,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大家忙乱着在镇上找了一通后,二娘说,这孩子倔,肯定是去找他父亲去了。可是,天下这么大,他能上哪儿找去呢?
西屏果然是去找他的父亲,两天后,他来到了武原镇,这是海盐县县治所在,当年父亲是在这里当过知县,知道他的人肯定不少。
但他错了,二叔没回来,县衙门进不去,街边问到的人都说范子豪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有的说他回海宁了,更多的人说他已经死了。几天下来,带的一点碎银两已经用完,客栈的伙计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小包袱卷扔了出门,他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头绪。
已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他饿得有点恍惚。入夜,打听到有一所山神庙可以容身,只得跟着流浪儿模样的孩子到郊外的山神庙。
清晨,西屏被饿醒了。确切地说,他在梦中正在准备吃东西,似乎是一只烧饼,但这只烧饼却在空中飘浮着,怎么也抓不到手,结果硬是给气醒了。
山神庙里的人都走了,只有一个老丐踡缩在角落里。西屏不知该到哪里去,躺在草垫上想心事。如果在这里没得到消息,下一步该上哪儿去?
正忡怔间,一只烧饼出现在眼前。吃吧,那个老丐说,嗓音低沉喑哑,两只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西屏吃了一惊道:那你呢?
烧饼只有一个,凉的。
我有,一会就有人给送来,老丐摸了摸长且杂乱的须发,满不在乎地说。
西屏有点将信将疑,试着咬了一口,硬,不过还很香。这当儿有个流浪儿回来了,果然拿了烧饼,另外居然还有一碗馄饨:老痴子,吃吧。
原来今日却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民间祭祖一如清明,唯以馄饨代替团子。
那老丐并不推辞,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划拉到嘴里。稍倾,从墙边的草堆里摸出一把围棋子来在手里搓弄。西屏愣了一下,仔细端详那老丐,心脏一阵狂跳:他的眉眼间倒真有点跟二叔的模样相近,只是头发乱蓬蓬的,面色灰暗,年纪似大了许多。
那个流浪儿走到老丐近前。老丐在地上随便划了几道线,用棋子摆成了一个角部的死活题。那一堆棋子却是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也不一。流浪儿认真看老丐摆了几遍,确定了结果,高高兴兴地走了。
西屏强捺住激动的心情试探道:敢问老先生可认识一个叫范子豪的人?
那老丐面无表情:没听说过。你小子怎么文绉绉的,念过书啊?
西屏见他不像装糊涂的样子,再问:老先生可去过盐官镇?
老丐仍无异相,只沉思了片刻便道: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在这武原镇,哪儿也没去过。说罢不再言声,仍去摆弄棋子,很投入的样子。
西屏在城中热闹处找到了那个流浪儿,想跟他打听老丐的事。他这时正一本正经在地上刻了棋盘格,摆下一道死活题,邀人破解题目。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对死活题感兴趣的却不多。西屏想跟他套近乎,谁知他人不大脾气挺大:没见干活呢么,躲远点去!
西屏只好走开一点,呆呆地望着他。
流浪儿见老没人来,灵机一动对西屏说:嘿,你,会扮媒子不?
西屏不懂,怔怔地看着他。
就是吸引别人来做这个死活题,人家要是说能解,你就扮那个死咬着不可能一方;人家要是说不能解,你就扮那个死咬着一定能解的一方。
那到底能不能解呢?西屏更糊涂了。
这你就别管了,来一个试试。看那边来了两个人,你先走远点,再过来。
西屏觉得这挺好玩的,天大的心事都放在一边了,决定试一把。
十三
西屏从旁边走到棋摊前,正赶上那两个过路客经过,他叫了声:呀,围棋死活题,这个好玩。怎么玩的?
那两个人步子明显迟疑了一下,西屏发现他们是懂棋的,更来劲了:解得了怎么说,解不了怎么说?
两个人站了下来。流浪儿说,十个铜子一解,随便挑杀棋或者活棋方。
两个人中稍年长的一位说:骗人的。
西屏说:我看这局能活。
年轻的那位算了算:黑先吧,活不了。
西屏说:我下黑棋,来来吧,不就十个铜子吗。
其实他这时候连一个铜子也没了。
年长的想劝,年轻的已经蹲了下来。流浪儿拦住西屏:他得跟我下。你们俩下我吃什么呀。
西屏只好站到旁边,看他们走棋。不一会,白棋活了。年轻的摇着头给了十个铜子:是杀不掉。
流浪儿说:我来杀,就是死棋,信不信?
年轻的不服气,真下白棋。几步一走,白棋死了。又是十个铜子。
流浪儿嘻嘻笑着:能不能活?
年轻的拿不准了,年长的说:这里面套子多,走吧。说着死拉活拽把他拉走了。
西屏不太明白。
流浪儿说:老痴子说几步,就那几步,下过的,或者人家要能解的就换一局。说着给了他五个铜子,要他继续做媒子。
做了几天媒子,西屏倒学了不少死活题的解法,见识了金鸡独立、胀牯牛、双活这些名堂,也能挣到买烧饼的钱。现在,西屏倒比流浪儿反应还要快些,记死活题记得也多些。
跟流浪儿混熟了,西屏就想方设法一点一点跟他打听老丐的事。据流浪儿说,老痴子也不知从哪儿来,反正在这个庙里有年头了,他从来只跟自己下棋。别人听说他棋有功力也找过他下棋,可不知为什么,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