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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4-01-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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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追求,女人选择。正是女人的概念界定了她是被征服者;而男人的概念则意味着他是征服者;可是征服者却要在被征服者面前弯腰称臣。然而这却是极为自然的,假设一个人未曾留意到这一风尚的直接结果,他就过于笨拙、愚蠢、缺乏性爱的感受。这一风尚还具有更深一层的基础,亦即女人是实体,男人则是反思。所以女子并非是独立自主地选择的,而是男人追求,女人才选择。男人的求爱是一个问题,而女人的选择仅仅是对问题的回答。
  克尔凯郭尔这里说的“实体”,是一种物的存在,属于自然的范畴。如果按他对人的定义:即人是精神的,那么,女人是人吗?这一设问会让所有女人感到难堪,因为被男人所追求,是女人对自我价值的一种认同,是女人感觉良好的基础。然而被迫地选择其实等于没有选择,主体性的丧失,是女性主义学说的逻辑起点,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把克尔凯郭尔的质疑当成奚落,尽管他的初衷是为了奚落自己。
  他的雷吉娜,就是所有女人的现实。他和雷吉娜的关系,就是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这铁幕一样的普遍性,就是被指定的存在,让克尔凯郭尔感到窒息。
  而男人呢,向一个没有实质的生命索要答案,则显得更加的荒谬和贫乏。真正的爱情就是没有结果,永远得不到回答,它激动人心之处在于诱惑和被诱惑本身——“这一刻即是一切”。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当雷吉娜答应求爱的时候,就是克尔凯郭尔最终下定决心分手的时刻,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被选上的结果,不能忍受自己处于被动的情景,因为雷吉娜的回答就是一道命令——你得为你的行为负责,扮演好你的角色。
  爱一旦落实为伦理责任,就变成了外在的压力,就是一种宣判。让克尔凯郭尔精神错乱的问题出现了:爱一定和责任相关吗?
  克尔凯郭尔的罪名就是,一个逃避责任的轻薄之徒。如果这项罪名成立,那么,我们怎么理解有一种爱情,不能相守,却永远相望。克尔凯郭尔终生未娶。他在日记中说,提出分手的当天,他躺在床上痛哭不已。他每天为雷吉娜祈祷两次,通过各种渠道,获取有关恋人的一切信息,跟踪她的足迹,去感受她的气息。这无望的、默默的、单独的牵挂持续了他整个的一生。而雷吉娜呢,后来嫁了一个地方官,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弥留之际,她对朋友说,依然爱着克尔凯郭尔。
  如此永恒的拥有是通过放弃实现的,可这柏拉图式的恋情,也被克尔凯郭尔式的追问,弄得体无完肤。
  借助女人,他只能做父亲。他不会因为自己得到的女人而成为圣人,因为这算不了什么,他只想得到自己未得到的一个人,就像所有其他的人借助自己未尝得到的女人的力量成为天才、成为英雄、成为作家一样……这就是诗的想象与对女人想象的实情。
  这段话很好理解,因为大约七十多年之后,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把这归结为“性能量”的转移释放。这当然没多少诗意,而“诗的想象”是指什么呢?当代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说得比较准确——生活在别处。
  当一个作家和当一个丈夫并不矛盾,而生命的不堪在于,这个作家丈夫的头脑里一定存在一个“理想女士”。这个“理想女士”和“身边的女人(责任)”不会发生冲突,人沉湎于这种臆想,这是在烦琐沉闷的日常生活的藩篱中,伸出来的一只手,是卑微生命的卑微表现。仅仅是手,心可以置之度外,处于安全地带。这就是说,哪怕这个“理想女士”死掉了,自己也不会受到影响,也许会生活得更好。唯美主义者的伎俩昭然若揭,既获得某种精神享受,而对现实又毫发未损。这简直就是对灵魂的严刑拷打,而克尔凯郭尔把鞭子首先抡向的是自己。对此,我们必须训练好自己的肺活量,如果还有诚意面对生命真相的话。
  审美化的诗性想像,是克尔凯郭尔所排拒的,他对此也做过非常紧迫的忏悔:
  追求享受本身会变得无聊,但他企图从唯美主义的圈子内部来解决问题:创造一个舶来的波西米亚式的声色享乐世界。可他并未意识到:无聊实际上是绝望的一种显现。
  曾经声色犬马过的克尔凯郭尔,发现那样的生活会把人推向无聊的极致。选择是有的,但这是怎样的一种选择呢?是在陈年干邑和牛奶麦片之间的选择,周而复始。这样的选择把每个瞬间擦亮,但生命依然暗淡无光。肉体时间总是有限和必然的,回答永远是肯定的,其表现形态就是自得和沉醉。尤其沉醉,和审美幻觉相关,肉体时间的间歇性在此依然有效。因此,捧着啤酒看足球赛和卧在床头读《红楼梦》也就没有多大区别,而沉醉之后呢……无聊却变本加厉地袭来。球赛一结束,书一合上,无聊的显性症状——郁闷,像抹不去的黑色团块,积压在我们的心底。这可以觉察但无法辨明的秘密,让生命如此不堪,它的具体表现是:
  如果你结婚,你会后悔;如果你不结婚,你也会后悔……不管结婚与否,你都将后悔。相信女人你会后悔,不相信她你也会后悔,不管相信与否,你都将后悔。上吊你会后悔,不上吊你也会后悔,不管上吊与否,你都将后悔。这,先生们,就是对一切哲学的总结,也是一切哲学的精髓。
  非此即彼,人必须选择,因为人是有理性的。但理性并不能让我们避免无所适从的两难困境。克尔凯郭尔所理解的“哲学精髓”,不是一个现成的答案,或者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是人怎么选择。这是怎样的选择,有没有一种绝对的选择,让我们在不安和无聊中克服绝望呢。
  从“认识你自己”到“超越你自己”,从“人是理性的”到“人是精神的”,哲学的现代面貌越来越明晰,而最早去撕扯面纱的那个人,正是克尔凯郭尔。
  因为有面纱的遮掩,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体面、自得和自满。面纱何以成为面纱,是因为它的装饰功能,可以满足我们的虚荣心。这装饰品的质地,是一种叫理性的东西。理性是什么,是现成的规则,是既定的,是先于个体生命而存在的。爱雷吉娜是感知范围的,而娶雷吉娜则属理性范畴。克尔凯郭尔试图澄清的是:理性和我所感知的有什么区别,如果我的内心正遭遇着恐惧和不安,那我就是非理性的。非理性是一种罪吗?如果我不能够像神一样的行事,我脆弱的肉身总是摇摇晃晃,我发现了并承受着我的忧郁,这才是实情,是躯体的秘密,是命运的表情,尽管我发现的并不是我所期望的。
  根植于无边弃绝中的信仰
  忧郁是克尔凯郭尔的人格酵母,忧郁注定了他的思想触觉,总是指向人类经验的阴暗面。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人对自身,对那个“旧自我”的切齿仇恨。克服绝望的办法就是制造一种新的绝望,这就是自毁和自救的辩证。
  最大的危险不在于父亲或者说教者具有自由思想。不,他从来都不是伪君子。不,最危险的事情是,他是个虔诚而敬畏上帝的人,孩子在内心深处坚信这一点。但他仍然注意到,父亲的内心隐藏着多么深刻的不安,以致尽管敬畏上帝,尽管虔诚,他内心仍不得安宁。最危险的事情恰恰是,孩子不禁得出一个关于上帝的结论:上帝并非无限仁慈。
  父亲的不安,有个最直接的理由,就是曾经在困苦无助的时候,诅咒过上帝,在飞黄腾达的时候,诱奸过女佣。尽管他后来娶了她,她为他生了七个孩子,克尔凯郭尔最小。一个人的一生,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生命的黑暗洞穴,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来说,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除非你没有反思的能力,除非你是一个伪基督徒,你才会是平静安宁的。可这样的平静安宁,是没有上帝的罪孽。父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在“罪感”中煎熬,他必然因“信仰”而获罪,他陷入了更深的“罪孽”之中。于是,能否像神一样的行事,德行完美无缺,这和信仰无关。在父亲那里,信仰成为可能,而像神一样地完美无缺怎么成为可能!人已被上帝所弃绝,被抛向无边弃绝的荒漠之中,克尔凯郭尔才发现,信仰就是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信仰,如果这样的置疑成立,那么信仰就是人对自我的审判。
  克尔凯郭尔的荒漠,不是逃避,而是拒绝,因为怀疑而拒绝,拒绝一切外援,自毁和自救作为一桩私人的事件,是人内心的风暴,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这和卡夫卡的“荆棘丛”不谋而合:一个人在公园里闲逛,落入荆棘丛。人们听到了他的叫喊声,前来搭救。可是,大家都无能为力,因为没有通往荆棘丛的路可走。公园的管理员说,你一定是沿着一条禁止通行的路,穿过从来没人走过的树丛才陷入其中的。不对,荆棘丛好像是我来到这里以后才长出来的,这个人回答。他尽管有些不情愿,有些懊恼和恐慌,但获助的希望却很渺茫。不知不觉,人的脚下就荆棘丛生,因为你走了别人未曾走过的路,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纵身一跃,那一刻,满目凄凉,但正如阿尔贝·加缪所说,下定决心的灵魂总会想出办法。对此,克尔凯郭尔也坚信,绝望的程度越深,解决的办法则离我们越近。其前提就是独自一人,深陷囹圄。信仰就是那脚下的荆棘丛,疼痛和鲜血就是为信仰出示的证据。
  要是个体在没有通过一种内向化的选择的情况下,就同一种观念建立联系,那么我们就会产生恣意妄为和不知节制的情况……如果取消了对自身的关系,就只有群体对一种观念的混乱关系了。但如果连这种关系也取消了,就只剩野蛮和蒙昧。这样,个体之间就在肤浅的表面上互相冲撞,挤来挤去,因为没有了内心反省所带来的以礼相待的羞涩和畏缩,那就只剩下运动和无结果的运动了。
  反思—选择—行动,信仰不仅是人和观念的联系,也是人和世界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人和自身的联系。没有内向化的选择,那么一个人既可以是基督徒,同时也会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商人,对此,上帝只好沉默。这是已为我们熟知的状况,也许是为了生活的方便,基督徒和商人可以是同一个人。克尔凯郭尔记录下了这些存在的状态,像教义那样去描述实际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这个人按照一种“社会动物”的节律在行事,没有内心生活,没有疑问,没有反省,被某种“秩序惯性”推着前行,哪怕刹那的街头恍惚都没有,哪怕“今夕何夕”的零星感慨也没有,于是他不仅对“这个个人”产生了“同情的厌恶”和“厌恶的同情”,他还要试图表达信仰的光芒,来自人和自身的绝对关系中,要么是基督徒,那么是商人,非此即彼,你别无选择。
  同样的问题,在克尔凯郭尔这里,就是当爱情遇到上帝,自己必须做出回答。商人和恋人,存在于世俗伦理的维度,基督徒的困境就是,无限生成的肉身与无限弃绝的肉身之间的冲突,为此,考验就成了他的普遍处境。或者说,神意随时在试探人的诚意,随时在给人出难题。这就好像在开车行驶的路途上,在绿色信号灯和速度的惯性面前戛然而止,因为这个人聆听到了神在高空试探的声音,他得停下来,他嗅到了来自精神深渊的屡屡寒气,躲在车里发抖,出冷汗,他在想:有没有另外一种行驶,和地面摩擦以及地面信号无关。有没有另外一种爱,正如克尔凯郭尔,他一直爱着雷吉娜,默默无闻地爱,背信弃义地爱。
  不一定要斩断俗念,去当一个出家人。克尔凯郭尔的用意不在这里,选择爱一个人,或者选择做一个成功的商人,是容易的。正如审美生活的迷醉,伦理生活的准时秩序,面临的是道路的选择,路一直在那里,人只需迈动脚步就可以了。“非此即彼”则不同,克尔凯郭尔迷恋的是一种极端痛苦的抉择,它会把人逼疯,这就是约伯的故事。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克尔凯郭尔写了《恐惧与颤栗》。
  “内在化”的选择就是必须面临深渊——这一关键时刻。没有好选择和坏选择之分,只有接受与拒绝之别。接受绝对的命令,就像约伯必须杀死儿子,向上帝出示他信仰的证据。但上帝的存在怎么能证明,既然上帝都不能证明他自身,那么,怎么证明约伯是一个残暴的父亲?一个父亲的道德价值,是给予的,但是不能证明的。克尔凯郭尔举的例子是,大人用鞭子教训小孩,孩子会疼,这是可以证明的,但因此说大人是不道德的,这种判断无法证明。从小就受到基督教生命观熏陶的克尔凯郭尔,早就把伦理要求当作无庸置疑的东西接受下来,所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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