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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变法的志士为“医者”,这种思想在当时够激进的了。王国维的头脑中不太在乎满汉夷夏之辨,对民族革命素来不抱同情,他对中国同盟会中那些虎跃鹰扬的少年始终缺乏好感。王国维游学日本时,曾在复罗振玉的信里预卜革命党的前途:“诸生骛于血气,结党奔走,如燎方扬,不可遏止。料其将来,贤者以殒其身,不肖者以便其私,万一果发难,国是不可问矣。”日后的事实证明,他所料不差,宋教仁、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黄兴、蔡锷未获中寿,贤者凋零殆尽,而汪精卫、蒋介石这样的不肖者则窃据军政大权,国事蜩螗,终于不可收拾。王国维曾与陈寅恪谈及时政:中国民智未开,教育落后,如骤行民主,必为野心家所乘。他身在民国,心系前朝,留恋典章文物,对国家祸乱感受深切,君主立宪也好,民主共和也罢,都是政客们手中的幌子,国计民生何尝有丝毫改善?反而更趋恶化。他怀念故国前朝,与溥仪既有君臣之名,复有师生之谊。溥仪赐宴时为他挟菜,区区小事,他尚且念念不忘,对家人津津乐道。
取殉清说的还有大学者王力。他是亲炙于王门的弟子,挽诗中亦将恩师视同屈子:“竟把昆明当汨罗,长辞亲友赴清波。取义舍生欣所得,不顾人间唤奈何!”清华教授吴宓的挽联亦属同调:“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汨罗异代沉屈子。浩劫正逢今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他将王国维的节操比屈原,将王国维的学问比郑玄。在战国时期,屈原怀沙自沉是大事件,在民国时期,王国维投水自尽也是大事件。说到底,他们的自杀都是由于环境恶劣、时势凶险、情绪低落、精神苦闷等多种因素交相煎迫的结果。其所恶有甚于死者,则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毫无疑问,王国维心目中的“仁”、“义”与诸君子所持守的“仁”、“义”大相径庭。在同样的处境下,他毅然寻死,而诸君子则奋然求活,完全由价值取向和精神韧度决定,无所谓谁高尚谁庸常,褒美一个,贬低一群,更无必要。《清史稿》的作者将王国维列入“忠义传”,而不是“儒林”或“文苑”,自有深意存焉。
金梁力主尸谏说,此说由殉清说派生而出。他在《殉节记》中写道:“公殉节前三日,余访之校舍,公平居静默,是日忧愤异常时,既以时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张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当时溥仪蛰居天津张园,郑孝胥等数位亲信环侍左右,罗振玉、王国维等遗老根本无法接近,更别说进言献计。逊帝受奸小包围,不顾危险,不谋进取,王国维对这种情形充满忧虑,却又无可如何,便采取尸谏的极端方式去激醒溥仪,这一逻辑推理未免失之简单。
郑孝胥、溥仪、郭沫若等人力主王国维受罗振玉逼迫而死说。此说的源头当是郑孝胥。郑孝胥与罗振玉交恶,于是借王国维自杀放出冷箭,不仅令逊帝溥仪深信不疑,还使历史学家郭沫若信以为真。传言说,罗振玉与王国维同在日本时,即合作做过生意,饶有赢利,王国维名下分到一万多元,但他并未收取,存放在罗振玉的账号上,其后罗振玉做投机生意,大折其本,王国维的一万多元全打了水漂。王国维还欠下一屁股债务,单是偿还利息一项,就差不多要耗去他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百元月薪。王国维自感经济上没有出路,便投水自尽。另有传言,绍英曾托王国维变卖清宫流出的字画,罗振玉将这桩美事包揽下来,可是出货之后却将所得款项(一千多元)悉数扣留,作为归还的债款。王国维极爱面子,无法向绍英交待,索性跳了昆明湖。此外还有传言,王潜明死后,罗振玉为女儿向王国维索要每年二千元生活费,使王国维无力招架。逼债说在情理上很难站得住脚。罗振玉识拔王国维于上海东文学社,当时王国维二十二岁,罗振玉三十三岁。罗氏之于王氏,犹如伯乐之于千里马,他对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多有帮助,还解除了王国维在生计方面的窘困。罗振玉经商有道是不错,但总体而言,他是一位颇具素养的学者,不是那种钻进钱眼就出不来的市侩。他研究学术,从来不吝啬银钱,他向王国维逼债,纯属无稽之谈。王国维的幼女王东明曾作证,罗振玉与王国维之间没有任何债务纠纷,王国维从未经商,也没有倒腾过字画古董。王国维自尽后,罗振玉追悔莫及,他曾在旅顺对表兄刘蕙孙说,“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自咎之情溢于言表。
由罗振玉逼债说更衍生出王国维早年为罗振玉捉刀写书说。郭沫若、傅斯年等人断定《殷墟书契考释》的真作者是王国维。陈寅恪曾向傅斯年透露罗氏用四百元买断此书的著作权,只因王国维性情厚道,“老实得像香肠一样”,急于报恩,便让罗振玉独享其名。陈寅恪确曾在挽词中有所暗示,“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郦寄骗吕禄出游,使周勃乘隙潜入北军,尽诛诸吕,是卖友的典型人物。在陈寅恪眼中,罗氏为人竟如是不堪!王国维死后,古器大出,罗氏却反而搁笔,偶辑大令尊,居然不及初学水平。罗氏晚年学力大退,著书立说,与早年自相矛盾,令大学者杨树达疑窦丛生:“一人著书,竟自忘其前说,虽善忘不至如此。”多年后,陈梦家购得《殷墟书契考释》的原始手稿,证明作者实为罗振玉,此说才不攻自破,归于平息。
陈寅恪力主王国维为求思想自由、精神独立而死说。应该看到,他的观点前后有不小的变化,起初他在悼诗中认为王国维之死旨在殉清:“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其后深入思量,他认为殉清一说太窄狭,不足以彰显王国维的精神境界,于是改造前说,作出新的推断。王国维素以学术为性命,他的死旨在殉中华传统文化。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写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其所谓“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大伦”之意除指君臣之伦,已有更宽广的外延。陈寅恪在《清华学校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更是迈进了一大步,彻底颠覆殉清说。他判定王国维并非为殉清而死,“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乃是为确保“其独立自由之意志”不遭践踏而死。从精神深处分析王国维自尽的根源——“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陈寅恪颇得要领。应该说,这一通识颇有见地。王国维屡经世变,眼看诗书弃如土苴,冠裳沦为禽兽,却无力振颓流于万一,展抱负于少顷,思想不得自由,精神无法独立,于是愤而投水,毅然断绝外缘的纷扰和威胁。王国维自杀七年后,陈寅恪在《王静安遗书序》一文中重申前说,对故友投水自尽深表同情,认为这是极少数人才能理解的壮举:“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无辙迹之可寻。……寅恪以谓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王国维在遗书中嘱咐陈寅恪为他整理遗稿,委托之重,信任之深,非比寻常。事实上,也确乎只有陈寅恪这位大智者堪称他心印神契的知己。
周作人、萧艾等人力主王国维悲观厌世说。周作人在《偶感之二》中写道:“王君以头脑清晰的学者而去做遗老弄经学,结果是思想的冲突与精神的苦闷,这或者是自杀——至少也是悲观的主因。……以王君这样理知发达的人,不会不发见自己生活的矛盾与工作的偏颇,或者简直这都与他的趣味倾向相反而感到一种苦闷……徒以情势牵连,莫能解脱,终至进退维谷,不能不出于破灭这一途了。”王国维体质瘦弱,面部苍黄,鼻架玳瑁眼镜,乍一看去,就像是六七十岁的衰翁。他早年患有严重的脚气病,肺部也有纰漏。1904年,二十七岁时,他写《红楼梦评论》,深受叔本华悲观哲学的影响,已露出厌世的端倪,视人生之全过程无时无处不有苦痛:“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终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为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又此苦痛与世界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愈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王国维饱经忧患,乱世的种种怪象、险象、恶象和凶象使他的厌世思想牢不可拔。脚气病能导致肌肉萎缩、步态失常,还严重影响视神经。王国维的高度近视实乃脚气病暗中作祟所致。他死前数月,染上肺结核,一度咯血。疾病的折磨,使他更为悲观。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已论及解脱:“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两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惟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惟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王国维既观苦痛,又觉苦痛,自然更要求取解脱之方。
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和绝对。王国维的同庚好友蒋汝藻一度经商失败,藏书抵押殆尽。王国维深感惋惜,致书相慰:“然山河尚有变移,不过当局者难为情耳。”其后,他又在致蒋氏之子榖孙的书札中强调:“天道剥而必复,人事愤而后发。”这说明,勉旃他人则易,宽解自己则难。王国维特别喜欢清人黄仲则的诗,尤其爱赏《绮怀》一首,其中“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读之心有戚戚然。王国维诗词俱佳,他“往往以沉重之心情,不得已之笔墨,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飘忽、悲欢无据之意境,亦即无可免之悲剧”,诸如“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名句,都与黄仲则的风格接近。
顾颉刚和王国维同在清华学校任教,他独出新论,认为是国家当时没有研究机构,良好的治学环境难得而易失,使王国维走上了绝路。在《悼王静安先生》一文中,他先讲时势:“湖南政府把叶德辉枪毙,浙江政府把章炳麟的家产没收,在我们看来,觉得他们是罪有应得,并不诧异。但是这种事情或者深深地刺中了静安先生的心,以为党军既敢用这样的辣手对付学者,他们到了北京,也会把他如法炮制,办他一个‘复辟派’的罪名的。与其到那时受辱,不如趁党军未来时,索性做了清室的忠臣,到清室的花园里死了,倒落一个千载流芳。”这仍是殉清说的滥调重弹,但顾颉刚真正要表达的是另一层意思:王国维之所以成为“遗而不老”的遗老,投到清室的怀抱,以至于骑虎难下,惟有一挺到死,乃是受了罗振玉的影响。“罗氏喜欢矫情饰智,欺世盗名,有意借了遗老一块牌子来图自己的名利。”王国维在经济上长期仰仗于罗振玉,因此才能不问外事,专心读书,积累精湛的学问。这样一来,其思想行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罗氏的羁绊,与逊帝溥仪生出瓜葛,因而难以自脱。顾颉刚的结论是:“倘使中国早有了研究学问的机关,凡是有志研究的人到里边去,可以恣意满足他的知识欲,而又无衣食之忧,那么静安先生何必去靠罗氏,更何必因靠罗氏之故而成为遗老?”顾颉刚还谈到王国维的辫子,认为“这是他不肯自居于民众,故意立异,装腔作势,以鸣其高傲,以维持其士大夫阶级的尊严的确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