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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望笑笑,不置可否,暗想如今怕是没有人像一汪清水似的,能叫人一眼看到底了。眼下的应天表面上晴空万里,私底下暗流汹涌,想来各人都在寻出路罢,路知遥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复又行了几里地,已然将出城,太仆府就在北城根下,坐北朝南,是个极大的官邸。过了破败的门楼,再行十几丈方到正门口,毋望下车站定,抬头看,满眼的萧条孤绝,瓦落了无人清扫,漆掉了无人填补,门前的台阶上满是落叶废纸,廊子下甚至有乞丐卷成条的铺盖,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风光气派就像个没有香客的破落庙宇,佛不在了,众人从门前经过都嫌晦气,只有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路知遥将缰绳递给他的随侍,抬手剥了门上的封条,提着钥匙打算开门,无奈年代久远,那锁竟锈死了,钥匙插进锁孔,左右都旋不动,他试了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头道,“打不开。”
毋望往街面上张望,喃喃道,“寻个锁匠来罢”正说着,只听咔一声,那锁把子竟断在路知遥手里,毋望讶然看着他,那样大一把玄铁的锁,里头锈死了,或者加些油就能开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断了罢。
路知遥倒不以为意,拍了拍手道,“我拽了两下就掉下来了。”
几人都以看大侠的眼神看他,他讪笑着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楣上积了多年的尘土一股脑落下来,砸得他灰头土脸,他掩了口鼻呛得咳起来,毋望忙示意丹霞给他掸了头上身上的灰,他嘟囔道,“该先打发人来打扫的。”
毋望道,“委屈六叔了,头回上我们家来,茶没喝着一口,倒吃了一肚子的灰。”
路知遥笑道,“不碍的,将来请我吃顿好的补偿就是了。”
刘家祖上是苏州人,府邸也是按园林式样建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曾宾客盈门富贵一时,如今再看,满眼的枯草杂木,园林无人养护便失了颜色,高亭爽阁竟还被雷劈去一半,只剩半间残垣断壁,园子里还隐约可见当年抄家的惨况,桌椅书籍扔得到处都是,经雨水冲刷,有的陷进泥土里,有的则已腐烂,随风化去了。
毋望站在园里一阵恍惚,好象又看见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母亲倚在门前等父亲下朝,二门上的小厮飞奔进来报老爷回来了,然后母亲嘴角就绽放出最旖丽的花,温柔,含情脉脉的,父亲进门来不及换朝服,先要捏捏母亲的脸,抱在怀里亲近一会儿,这种片段充斥在她所有的记忆里,像狠狠打下的钉子,若拔出来就会血泪横流,痛不欲生。如今看惯了别人夫妻间的虚以委蛇,反倒不理解父母的恩爱,究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用来消耗在点点滴滴里?父亲那样的情深似海,便换来了母亲的生死相随,决绝得竟连女儿都可以抛下,仿佛他们的婚姻里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真是又恨又痛为什么留下她一人呢,叫她吃尽人世间的苦,如今还要回到这伤心地来善后这样大的一个宅子,空无一人的,阴森又恐怖没有爹妈,连奶娘都没有了,她好想放声大哭
路知遥在一旁看着她,她脸上的神情从平静到哀伤,再到现在的一片忙然,眼泪裹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惨到了极致的模样。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不管她怎样的处事老成,总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有彷徨失措的时候,看她的性子也是好强且敏感的,借住在外祖母家,又不愿给人添麻烦,这种时候谁帮她?路知遥油然生出一种正义感来,既然慎行将她托付给他,那接下来的棘手问题就交给他来办罢
第六十八章芳草依旧
“你瞧哪日方便,我调了人来休整园子,都让我来办,用不着你操心。”路知遥道,一手叉着腰,豪情万丈的指点江山,“山石要重垒,池泥要重挖,花草要重种,土也要重填还有那边的凉亭要重建,每间屋子都要修缮,墙重刷,瓦都掀了重排”
毋望听得很迷糊,只是看园子甚乱,经他一提点方知道竟要动那么多地方,如此算来是大工程了,没有一千两银子是万不能动手的,左右琢磨了,哪里来这么多钱?庄子田地舍不得卖,只有靠那些佃户的租子,一年不知能收多少,再说也还没到收租的时候,若现在动工,就靠她那三十几两梯己,怕是连个亭子都搭不起来。便摇头道,“还是再等些时候罢,我眼下也没有现银子,等手头宽裕了再说罢。”
路知遥颇慷慨的拍胸道,“看在你叫我声六叔的份上,我先给你垫上,等回头有了再还我不迟。”
毋望连想都不用想就拒绝了,直言道,“我如今不急着搬回来住,也不愿欠谁恩情,六叔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一生欠他一人就够她还的了,再到处赊人情账总不好。
路知遥也不强求,心想果真是个心气儿高的女孩儿,不由又将她看高几分,温声道,“那你有事只管找我罢,我是个闲人,总有空闲的。”
毋望点头谢过了,又往当年父母的卧房里去,提裙踩到大理石地板上,扬起厚厚的一层灰,一路走过来,回头看,竟如踩在了雪地上似的,身后排出清晰的一串脚印。越过结满蛛丝的雕花门,窗下摆着一张绷架,绷着绣了一半的岁寒三友图,这是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所幸抄家时并未损毁,她小心的从架上卸下来,也顾不得灰了,用力捂在胸口,心里像破了个洞,冷风飕飕的往里灌,这绣品如同个塞子,使劲的按进去就能把窟窿堵住,她就能减轻些痛楚。
路知遥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家里姊妹丫鬟众多,一颦一笑或端庄或柔媚,却从未见过哭得她那样的只蹙紧秀眉,无声无息的,那眼泪就如开了闸的水,源源不断的从眼角奔涌而出,有一瞬间他真担心她哭到脱水这种自虐的哭法真是少见,不烦着你,却能叫你肝肠寸断又想她定是幼时关在锦衣卫地牢里养成的习惯,不能出声,只能憋着,若叫那群冷血动物察觉了,定逃不了一顿鞭子思及此,路大人的心一抽一抽得痛起来,看丹霞软语安慰半晌不见成效,恨不得将她踢出去,换自己上阵,踌躇准备了一会儿,刚打算开口,她竟然又不哭了。
毋望拿手绢掖掖眼睛,吸了口气道,“叫六叔见笑了,咱们回去罢。”
路知遥愣愣的点头,几人出了宅子,千秋也买了新锁来,大门重又阖上落锁,路知遥对随侍道,“过会子着人将门前打扫干净,把那些乞丐都哄走,这儿都成戏台子了。”言毕护毋望上了车,一行人往谢府而去。
待送到谢府正门口,毋望下车见路知遥还在马上,便道,“六叔不进去坐会子么?眼看晌午了,吃了饭再走罢。”
路知遥知道她说客套话,一个大姑娘留爷们儿在院子里吃饭,若传出去,这辈子怕是嫁不掉了,她随口一说,他颠颠儿的当了真,那岂不是不识时务么便拱手道,“多谢了,只是今日衣裳还没换,进去不方便,下回再来叨扰。”
毋望见他乌纱帽上还有灰尘,掩嘴笑着点头。
路知遥微愣了神,见她仰头看他,巴掌大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白瓷似泽,柳眉凤目,言笑晏晏,竟是秀丽不可方物,不由心头一跳,暗道七分有礼,三分疏离,不可多得
“今儿多谢六叔了,”毋望福了福道,“六叔好走。”
路知遥道,“你回去罢,天儿冷,仔细冻着。”
毋望哎了声,由丹霞扶着跨过高高的门槛,也不回头,径直去了。待看不见人影了,路知遥方勒转马头,笃悠悠往回家的方向去。
毋望甫进门,便觉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那些丫头婆子平日虽面上也敬畏,到底是瞧着老太太,不像如今的百般讨好,殷勤周到,见了这番光景,不由心底暗叹,果然有了产业就是不一样的,从前是身无长物的孤女,往后大概再也听不见有人背后嘲讽了。
到了二门上就有人传老太太的话,说姑娘一回来就让到沁芳园里去,丹霞道,“老太太定是高兴坏了,等不及要听姑娘说呢”
主仆俩从廊子下绕过前园子直往沁芳园赶,一路上尽是听见道贺的话,不咸不淡地应了,也不放在心上,待打了老太太的门帘子,见又是坐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女眷,连平常人都见不着的芳龄也来了。
老太太道,“这会子好了,咱们春姐儿可算熬到头了,虽说朝廷没给刘姑爷张榜平冤,我心里不受用,不过好歹拿回了产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既然人都去了,这些东西不计较也罢,只要咱们姐儿后半辈子有了底儿,我就高兴了。”
众人皆附和,三太太道,“这回好了,擎等着说亲的往后踩平了门槛罢,咱们也要好好挑一挑了,刘姑爷人是不在了,可留下的房产田地够人吃一辈子的,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姐儿。”说着有意无意瞥了吴氏一眼。
毋望对亲事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将绸缎袋子里的房地契都给了老太太道,“求外祖母替我保管罢,那些庄子田地还要请大哥哥帮着我打理,如今产业收回来了,只怕刘氏宗族里的人也要来闹的,到时候还要扰了各位舅母嫂子妹妹的清静。”
老太太把锦袋给星儿,叫她收好,又道,“先放在我这里,回头等你出阁自然原封不动的让你带到夫家去。至于刘家那群肖小你不必担心,他们既然连牌位都不肯接进宗祠,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个没脸的敢来闹,若真要闹便扭送到大理寺,叫大理寺卿来判,他们各家自有产业,刘郁又不是无后,嫡出的闺女在跟前,多早晚轮到他们来分了?再说你叔叔还在,更没有他们的油水,他们若识趣儿就不会来,倘或真泼皮得那样,还有你大舅舅呢,不怕他们来闹。”
大太太白氏道,“老太太说得是,你且放宽心,庄子上的事你大哥哥自会尽心帮你打理,眼下你还是要写了信给宏二爷,他们在北地待着也不是法子,总要回来主持才是。”
“我倒觉得别叫他们回来才好。”大奶奶道,“若回来了,将来妹妹出阁成了他们往外嫁侄女儿,左不过准备几十抬嫁妆,产业倒白白叫他们落了去听说他们还有个小子,打发了妹妹,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高枕无忧,妹妹岂不委屈,四姑父拿命换的田产,便宜他们享受。”
大家不知道毋望与叔叔一家是怎样的感情,只心疼自己的姑娘,纷纷觉得茗玉说得在理,毋望却道,“还是要叫他们回来的,我八岁后就跟着叔叔婶子,他们待我亲的一样,没有他们一路护着我,只怕我这会子早就死了,我心里拿他们当父母,和弟弟也极好,情愿叫他们把我嫁出去,日后也好有娘家可回。”
老太太听了道,“这也是你们叔侄的意思,叫回来就叫回来罢。今儿是个好日子,本来想一家人聚到一起庆贺的,谁曾想路家老太爷又殁了,爷们儿们要去吊孝,只剩咱们这些人吃喝未免没趣儿,那就改日罢。”又挥了手道,“你们回去歇着罢,我也乏了,只留下春姐儿,我们祖孙说说话儿。”
众人不敢有悖,都道了福出去了,毋望挨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命人抬了熏炉来,给她脱了鞋,把脚搁在熏炉上焐着,一面道,“今儿可到老宅子里去瞧过?定是毁得不成样了。”
毋望道,“依着路六叔看,好多地方都要重新归置的,如今去看了很是惨淡。”
谢老太太讶异道,“路家六爷不知道他祖父殁了?没人报信儿么?他还有闲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