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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论-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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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学者之言政治,于此等处最为精审。彼于政府,于兵而外无所问者,谓之兵政府War state,Der Kriegstaat,他若刑政府Law State,Der Rechstaat,商政府Trade State,Der Handelsstaat警察政府Police state,Der Polizeistaat,凡此专于一事者也。若夫于国事无所不治者,则谓之教化政府Culture State,Der Kulturstaat。其为繁称如此。然自我视之,其所分政府不外二等,一专一总而已。今所问者:政府所治,将如科学家言,谓政府之智,不越常人,所当事者,但求封疆无警,境宇治安,居民无扰,即为至足,其余一切,宜听社会自谋,无取为大匠斫乎?抑从宗教家言,谓国家之立,固有最高尚之目的,故不独保民已也,乃至宗教行谊,科学美术,皆宜为之乎?又约而言之,直问教化政府有当否耳。
  诸公应记前言,政府权界,与所处之时地为对待。然则不佞若云此等问题,不能答以十分死语,当不以我为非。虽然,其见于历史者,各国之公论云何,则固可得以历指。自吾国言之,唐虞三代以还,至于今世,固无一非教化政府,元后作君作师,为民父母,其权岂有界域?至于征诸西国,则自明季十七世纪以来政论大起,当时人语,皆谓宗教政权虽二实一。此说历久而衰,而政家权界,宜有限制之言,继之而出。逮英国威廉马利独立之代,宗教自由之义,经无数之流血而后行。此后欧洲,又有商业之争,大抵主保商之说。由此而入十八世纪,当吾康、雍之世,至于乾隆,而西士始群然以国家权界为太宽。其愿望过奢,转无益于社会。卢梭政论,为革命先声,亦以政府所问过烦,人民受治太过为说。当此之时,若宗教、若教育、若商政、若政治,诸家之说,往往多同,于是群主因任自然无扰无为之义Laissez-Faire,Laissez Passer。盖其意以为伦有君臣,其事由不得已。受治本人道苦趣,而非可乐之端,故其权力,即不能去,亦宜删缩至于无可复减之地位。反言之,即斯民宜令得享最大自由是已。夫此语为是为非,关于人道最巨,今不佞且不为定论,但云至今其说尚为欧洲多数之所持。而十九世纪前半,欧洲现象,大抵成于此说。且至于今,大有东渐之势,而将于吾国社会大著果效者也。
  所不敢云其语为是为作者,盖鄙意以为,政权乃对待之事。昨日之所是,可为今日之所非;此际之所祈,可为后来之所弃。国众有大小之殊,民智有明暗之异,演进程度,国以不同,故于此中,不得立为死法。即如十八世纪无扰之说,至于近世,其所致之反动力亦多。故于一切政事之中,其说有全胜者,而亦有不全胜者。全胜,如宗教自由是己。乃至自由商法,则虽得亚丹斯密AdamSmith之大力,而所胜者仅在三岛。若夫欧、美二大陆间,至今商务,犹为政府之所保护而维持,则众目所共睹者。甚矣!政之不可以一端论也。
  二十余年以往,正鄙人游学英国之时,当日政府风气所趋,则大主干涉主义。如教育一事,向为政府所不关者,至是乃大收其权,而有学部之设。不特初级教育,有强逼之政,务求通国无不识字之人民;即高等教育,国学庠序之章则课程,亦由议院更定。乃至卫生检疫,亦经部署,为置专官。凡此皆向日政府所不过问者也。先之以德、法,而英、美亦接踵而为之。
  尤有异者,此之所指,不过见于行法一权而已,而议法之权,所扩充者,尤不胜计。使行法而过于干涉,民尚有执持自由,与为抵抗之意,独至议立新法,则人无异言。故十九世纪之后半,各国议立之法,殆过于旧典之所留存者。盖前此律令法典,大抵奉行其旧,而政府以行法为本业,以立法为无干己事也者。主和战、征赋税、恤灾眚,一切皆政府所力行。独至更张法制,则谦让未遑,若以谓凡此先祖父之所贻留,吾辈舍率由遵守,无他事也。至十九世纪之季,乃大不然。行法之权,尚有裁省,至于议立法令,损益章程,则责无旁贷。立之可也,废之可也,坛之可也,损之可也,但使国民大众,悉表同情,一时国论,有所专主,议院取而扬榷讨论之,无几时,新法立矣。故旧日政府,所汲汲者,议法事少,行法事多。而近世政府,所皇皇者,行法犹寡,立法至众。德人有刑政府之目,刑政府所为,不过守国法令,以保民权利已耳。若近世政府,则直可谓之立法政府,立法政府西名Legislative State也。
  统五、六两会所言,使不佞发明义旨,尚非累晦,将诸公此后,于自由一名词,无论见于何处,可无疑义。亦见以自由多寡,分别国家,苟从其量为分,则难立别。盖诸种国家,所干涉放任之事,国有不同,独取其所最刻意干涉者,则其别可立,如德国学者所为是已。虽然,若从其大概为论,取便言谈,则国民原有自由不自由之异。故扬子云《法言》:“周人多行,秦人多病。”而论近世之国,如英人者,固可谓自由之民,而俄国者,不得称自由之国也。大抵历史中并兼国家,其民即不为真奴隶,亦不可谓有自由。舍此而外,则民气发舒与否,视邻敌相逼何如。是知兵战一事,乃自由之仇敌。一境戒严,军律颁行,居民自由,一切扫地,此仆所亲历者,长祝诸君勿遇此境也。

第七会

  五、六两会,大较皆讲政界自由。吾意欲以国民所享自由多寡,因之区别国家。今由所已言观之,见历史及世界诸所有国,所操政柄,划然不同。甲国干涉者多,放任者少;乙国干涉者少,放任者多,此自自由之量言之者也。若自自由之品言之,则甲国干涉于丙,而放任于丁,乙国干涉于丁,而放任于丙,因而有各种政府之异名。然则执自由一物以衡较国家,终之乃得二别:其一于政治机关之疏密宽严见之,其二于政治机关所著眼轻重不同见之。若问以何因缘,而生此异?则吾于前会,业于第一别立之公例,大旨谓一国之立,若封疆难守,寇仇孔多,欲求自存,其政法不得不力为遒紧。譬如临阵砦堡,与平时城市之比,砦堡之中,处处皆法令所部勒,而城市不然。其故无他,正坐寇仇近耳。国处冲散之地,随时有见袭之忧,其政令安得以不严密?外患如此,内忧亦然。闾阎纷争,奸宄窃发,欲求社会安稳,亦不能不减夺自由。此如申明门禁,夜行以灯诸令,皆我辈所亲历者,可取以证吾例矣。
  由是言之,政治宽严,自由多少,其等级可以国之险易,内患外忧之缓急为分。且各国风气不齐,其所干涉放任之端,往往大异。譬如宗教学术,此今日欧西各国,大抵放任者也,而古欧今亚,其干涉于此二事尤深。以其事之关于风俗根本,是以自由政制,初无定程,而必以时地为对待。夫刑律以自卫为起点,而政令亦以存国为旨基。宗教岂不欲放任,然必国防既周,民智既进之时。不然,则即取宗教而干涉之,亦是国家天职。诸公倘以吾言为疑,则请观二百年来泰西之历史,虽有极放任政府,其于耶稣会Jesuitism一宗,其驱逐无不至严;无他,恶其权盛而已。乃至鄙人客岁到法,犹闻其议院政教分立之争。由此可知,以吾国现在之情形,而条约任受西教诸宗流行内地,甚至神甫牧师,怙权袒护,以致地方屡起风潮,酿成交涉,杀官赔款,夺地占港,皆政界不公之事。以公道言,外人于此等事,必须受政府地方官约束者也。
  宗教而外,则有军旅。各国有征兵、募兵之不同。征兵者,民莫非兵,德、法是也。募兵者,兵民分业,英、美是也。唯此亦系于国势之不同,邻敌之悬逼,历史之中,所可取为前例之证者,不一而足。今姑不尽举,使用心学子,自行隅反可耳。以上所言,见政府举措不同,民所自由亦异。所自由者,品量杂糅,一群之民,因志气各有所向,至于既久,其人情国俗,遂至于不能相喻者有之。
  吾党以自由区别国家,其所为者具如此。乃今更即历史中所用此名词,以称某国自由,某国不自由者,回观所讲,似觉尚有未尽之处。如史称英民自由,萌芽森林之中,直至十七世纪国宪之成,而后自由言之有物。又云自法民革命而后,大陆各国,普享自由之实云云。凡此皆与吾人所定政法宽简之义,不尽比附者也。将此谓自由,果前定之义训所可赅,抑尚有他义,而为吾等之所忽耶?此又不可不细勘明矣。固知十七世纪以来,各国政家常论政界宽狭,而亦以此为一大问题。顾自称自由之顷,其意若不尽主政权之缩小,而常主政权施用之不同。是之不同,其事安在?今请取大较言之,则所指在议院法权,当无疑义。其称自由也,其第一义固黜无谓之干涉,而其第二义则禁专制而防怙权之独治也。由此言之,则又须反本归原,提及雅里氏成说,彼谓众治少治者有自由,而独治之政无自由矣。且近世以来,政家所谓自由乃专属于众治者,又以少治为贵族体制,亦未闻以此名属之。如英国议院,其中议员,虽不得云通国代表,顾其所代表者民数实多。乾隆、嘉庆间,虽所代表,比今为少,而比余国,民权则为甚大,此所以群奉英民以自由之号。观孟德斯鸠所言,大可见矣。但自由二字,虽于此用法不同,而其为比较之名词则一。何以言之?英国固用民权,然其议员所代表者,非通国之民也。女子固不必论,即在男子,亦立无数之限制,必资格恰合者,而后有选举之权利。自乾隆以来,该国经数番推广,所收犹大,如进工农,然而至今,尚非通国皆举。顾不得以此之故,遂谓其国人为非自由之民。何则?比较故也。大抵一自由国之议院,其所代表民数必多,但不必尽若古世市府之事。市府者,奴隶而外,必合通国之民,而不用代表,而后称自由之实也。
  如此而用自由,虽与前立定义有异,顾其中有实事真理,诸公若加考察,将见虽异实同。夫自由云者,作事由我之谓也。今聚群民而成国家,以国家而有政府,由政府而一切所以治吾身心之法令出焉,故曰政府与自由反对也。顾今使为之法,而此一切所以治吾身心者,即出于吾之所自立,抑其为此之权力,必由吾与之而后有。然则吾虽受治,而吾之自由自若,此则政界中自治Self-gove’rnment之说也。颇有政家,谓自治乃自相矛盾之名词,以谓世间虽有其名,实无其事。人之行事,不出两端,发于己志一也,从人之志二也。前曰自由,后曰受管。故一言治,便非自力,果由自力,即不为治。此其说甚细。顾自我辈观之,吾身所行之事,固有介于二说之间者,非由己欲,亦非从人,但以事系公益,彼此允诺,既诺之后,即与发起由吾无异。然则自治名词,固自可立,而以实事明之,譬如一国之民,本系各不相为,各恤已私,乃今以四郊多垒,有相率为虏之忧,于是奋然共起,执戈偕行,以赴国难。此时虽有将帅号令,生杀威严,然不得谓国人为受驱逼胁。何则?一切皆彼之自发心也。如此即为自治之一端。使此法可行,将政界之中,无禁制抑勒之事,虽令发中央枢纽,无异群下之所自趋,从此君民冲突之事,可以免矣。
  是故政界之境诣,至于自治而极。利民安上,和众阜财,乃至俗成刑措,比户可封,皆舍此涂术其至无从。则无怪二百年西人,尽气竭力,流血牺牲,以从事夫此。然其事尚须细论,而后有以见实行之难。盖使民自治,则一民之身,将有两节可论。一以个人言,其心所怀之愿望为何等;二以分子言,其于社会所祈响者为何等。使二者尽如其意,便是自治,便是虽受治而非强其所不欲为。此事果可实施矣乎?或应之曰:此不但可以实施,实则各国政界,已有实施之者。如观西国舆论报章,每云某事国民意见如何,而此意见,乃政府所不可不从诸语。是国家一政之行,固视国民之意为向背。虽然,当知吾辈所称为政界极诣,乃指社会之中,人人各得分愿而言。若有一人,其好恶与所施之政令背驰,则自治之言作实。夫苟如是,则今之各国推举之权,尚非普及,而国中妇孺,岂作国民?奈何置之?然则名为自治,而民之大半尚有受治于人者。且不但此,果人人受治而非强其所不欲为,将议院定行一法之时,必人人赞成,人人许可而后可。顾今所实行,乃通用从众之例。春秋栾武子之言曰:“善钧而后从众”。议员之知识,果相等乎?假其不然,则安知多数之果是,少数之必非?若言不以是非,而从多数者之欲,然则多数者,以行其所欲而自治,少数者以违其所欲而非自治,又以明矣。且即以比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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