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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有谓近世现行有两种政制:一为独治之专制,一为自治之民主者。此其言非也。当云有独治之专制,有以众治寡之立宪。以众治寡之制,虽不足当政界极诣之自治,而立宪则舍此殆无他术,故为今日最要政体。夫以众治寡,实无公理可言。不幸韩昌黎公言私言,其说已误。即谓多人赞成之政,为胜于少数赞成之政者,其说亦不尽然。所庶几可言者,不过三占从二,其事易行;又数至极多之时,于公道为稍近。治权本民所畏,得此则所畏者,可使极微。又民之优劣,智、德、力三者,皆有可言。从众虽于智、德二者,不必皆优,而其力之胜,固若可恃。且此乃历占以来,政界中一最有关系之新法。自其施行之后,人类受庇,平争弭愤,所获实多。其所可言,仅此而已。慎勿谓多数所从,斯为合理优胜;亦勿谓民之多数,无异全体之公。苟为此说,立成谬论。
吾辈以天演言治,深知政界中事,往往成于自然,而非由人力。独此决策从众,与尚有一事,亦为政界所通用者,乃皆实出于人为。其尚有一事为何?代表之制是已。自是二者行,西洋政法,为之大变,《社会通诠》言之悉矣。尤可异者,从众之法,乃彼中古人所已用者。至于代表之制,则希腊、罗马两民主,所未梦见。此其原因,盖由二国皆市府国家。市府国家,幅员小狭,民数鲜少,每有公事,则聚通国之众而议之。如希腊、罗马之国会,皆尽其中自由之民众,无须以一人为百人千人,或一方之民之代表也。即罗马政府,向有沁涅特Senate,以聚通国之豪,然系选举出类拔萃之才,使听国事,无所谓代表者也。
取西人之古制,以与其今制相较,则吾党见二大异焉,且由此可得其政界进步之实。夫独治众治,皆其古所有者。特所谓众治,乃指一市府之民。今之国民,求通得选举之权利而不能;古之国民,则人人皆议员也。问何能然?则以国民甚寡之故。此其事实,犹可考诸古代戏曲之中。如雅里斯托芬,所制《阿加黏》一,其开场系一市墟,当会议之顷,市之四周,用新染红绳绕之,以防逸者。盖会议为国民义务,设绳所以拦众,使入会幕之中,有或逃者,绳著其衣,染成红色,是以行人避之耳。
今世邦域国家,以数十兆之民,散处数十万方弥卢Mile之地,欲守古制,即亦无从。故前者雅里斯多德有云,真国家其地幂不宜过广,民众不宜过多。假使雅里骤得今日国家治之,恐其术且无从出。何者?其所论政体,固专为市府之用也。
自代表行,而此节之难题解。所解者何?以至正大公之法制,可用之于邦域国家也。世间事往往既行之余,有若至易,而在当时,则几经困难,而后得其术。又既行之后,其发达神速,不可思议,则代表一事是已。使政界而无代表,西国演进必无如是之盛,殆可决言。须知后世思想设施,每为古人所笼罩,守而不变,不独东方为然,即西人亦复如是。有若一切盛德大业,凡人道所当为,所可为,古人莫不为者。此种拘墟,西国破之独早,乃在有明中叶之时。其原因以海道人通,累得新地,由此而勘破古人,于世界事所不及知不及为者尚夥。而古人所垂最盛之业,文章义理而外,治法是其一端,以不敢畔古,故欧洲守封建之局,终明之世,莫肯改者。直至后来,始觉此事,古人所为,亦有可以改良之处。古人市府之良法美意,有可以施诸邦域大国之中者,要其关键、则在行用代表而已。
虽然,诸公勿忘,我辈所谈,乃是自治之制。自治云者,吾所遵守之律令章程,乃吾所发心自定,而不由他人所压制强逼之谓也。乃今返而观之,以所立议院,有从众代表之二制,其去自治。尚隔两尘。何以言之?法出于众,所谓众者,吾之小己,不必即在其中,一也;法定于代表人,是代表者,毕竟非我,二也。英国户口,二十年前粗计三十七兆,而国会代表仅七百人由是推之,一民之身,其所得与于政权者,亦至微小耳。今欲讲之明白,请一一皆推广之,至于极端。一,如英之举权,本非通国所同有也,则姑以为同有。二,如英之治权,不尽出于下议院也,亦姑以为尽出于此。三,英之政令,其放任者多,乃今以为无所放任,议院得一切而干涉之。夫国民政柄之张,至于如此,然试计英民个人,其于国家政府,所实据而有者,为权几何?则不过于建立议员之时,所以定此一局政柄,当操之以何等人者,当此之时,约得其三千万分之一耳,以云其微,则真微耳。吾闻法国政家晏博论法国民权,其时乃六十年前,法国最讲中央集权之日。其言曰:“吾法人晨起揽镜,顾影见二十七兆分一之霸主而自矜,忘其全身之为奴隶。”其言可谓冷隽,而矜言自由自治之民,可以悟矣。
民权民权,彼英、法二邦,一民之权,不过如此。反而求之,至吾中国他时,以四万万之民而立宪,将一民之权,所得为何?此诸君当能自为心算,而无待吾赘言者。虽然,社会之事,有至微而必不可忽者,此类是也。故一民之政权,虽极微而不可弃,几于失之则死,得之乃生。此如鄙人尝论教育普及,其程度不必求高,但使二十年以后,吾国无不识字之人,其程度即令极低,如能自署己名,略识方向数目之类,果能做到,民智教化,必然大有改观,吾国之利,不可亿计。此事非从其后徵之,闻者不肯信也。其理无他,普及之为积大耳。
代表之制,欧人以行用日久,渐成自然,转不知其关系之重,亦忘始用之难。考诸历史,希腊市府,通集国人之事,其亡由于罗马。而自其制废,古民主之治,与之偕终,史谓其民之百由,亦不复见。由是并兼攻取,横讫三洲,而罗马遂为帝国。如是历数百年,治制改良,不一而足,而其古曰民主之治,卒不可复。故欧洲中叶国家,舍专制而外,无余式也。
苟求其故,则知古之所谓民主者,市府制也。幅员日广,市府之制,必不可行。虽当时亦有聚集国民,推戴总统Consul之事,然所集者,不过都邑之民。而罗马之地,则南尽非洲,北以来因、多脑两河为界。诸君若问沃古斯达何以不用代表之制,则无异怪当日之人,何以不用汽舟。夫邦域国家,且为雅里氏思想中所无有者,而幅员既广,犹用民权,真当日之人,所百思而不得其术者。后人但言罗马民权废而专制兴,不知只是市府之制不能用耳。须知代表之制,平易如此,而欧洲此法,必历千余年而后得之。英国始用,时当元世,其如何发现,请考《社会通诠》可也。
虽其制发现之迟如此,而至今日,则已成最要之机关。此在英国,当一千六百八十八年,其所代表,虽有缺漏不完,而民权则因之大立,此英国所以独享自由之号也。至法民革命,大陆民权始兴,而代表议院,至千八百四十八年而后立。至于今,若以选举权利而论,德、法民所有,且过于英。总之,自市府国家,不足自存,而民会废,中经千年专制贵族之治,至有元之世,欧洲之民权复萌,其所以萌,由用代表。代表须所代者之推举。推举之众,各国资格不同,享用此权,数有多寡,而政家遂以此觇各国自由程度焉。
第八会
前会所讲,乃国民以众治寡之制。今夕将以此制,暂行结束。但于结束之先,宜将其反对独治之制,略为宣究,庶几诸公,于现行政制,得愈明白。夫独治者,以一人而治亿兆,非今日五洲通称专制者耶?此自今人视之,有若人类之一厄,纯由小役大,弱役强,而后有如是之一果。是从政界之中,一言自由民权,则无所往而非福。一及独治专制,直无所遇而非殃。然而力征经营,奴用虏使,专制之治,固时有然。但我辈读史论世,觉独治之制,亦有不尽然者。诸公应记吾前会标一公例,谓国家治权轻重,因之自由多寡,常与国之外患内忧,比例而立。今言专制,此例又可见矣。盖专制之立,必有其所以立者。究其原因,起于卵翼小民,不使为强暴所鱼肉。如一国之中,强桀小侯林立,必天王专制于上,尊无与并,而后其民有一息之安。罗马之凯撒Caesar,英吉利之图德Tudor诸王,荷兰之沃郎支Prince of Orange,法兰西之元世诸下,皆以弹压群雄,为国民所归命,即因之而擅专制之柄。旧史具在,可复案也。即今俄国国民,方争立宪,其国往者,固专制中最坚之形式,国民附于沙皇[①]Tsar者最久。夷考其由,亦以非尊主权,无以制压布哇尔B0yars 诸酋之故。当日有女主,名安那者,以受布哇尔宪法,国民转群起叛之,必待毁此,而后相安。何者?彼知使俄皇而不专制,但为群下傀儡,将国民无喘息之时故也。即论今日之事,群下汹汹,笃而言之,亦非以尼古拉第二之专制也,乃缘此制既敝,大柄旁落,为群臣藩镇之所囚拘,侵剥下民,败坏国事。诸公既治此学,遇此等处,政宜细为分别,不可随众依人为议论也。
往者吾论自由,终乃揭言自由有不必为福之时;而今言专制,又云专制有时,且有庇民之实,此与诸公平日所闻诸学生志士者,无乃异欤?虽然,历史事实,不可尽诬,而不佞亦非为顽固者游说。但须知民权机关,非经久之过渡时代,民智稍高,或因一时事势会合、未由成立。而当其未立,地广民稠,欲免于强豪之暴横,势欲求治,不得不集最大之威权,以付诸一人之手,使镇抚之。此其为危制,而非长治久安之局固也,然在当时,则亦不得已而思其次者矣。
更有进者,欲知专制一名词,所以为西人言治所深恶而痛绝者,宜察其中尚有他说存焉。盖西人以治权之出,有二本之不同,而不佞则以为一本而已。请先明二本之说:二本者,彼谓治权之出,有自上而达下者,有自下而逮上者,二者厘然,若旦夜之不可以合。入继大统,缵承丕基,以厥先祖父,受命自天,奄有此国。故诏书称制,各国皆同,而群下无敢越志。如此治权,当民情极为爱戴之时,则曰民之父母,名正言顺,此所谓自上达下者也。顾今之议者,则曰国民非王者之子女,即如前言,亦亶聪明首出庶物,而后作民父母。乃生帷幕而长阿保者,果亶聪明而首出庶物矣乎?必不然矣。是故其说不足存也。曰自下逮上者,彼人君之有权,不过为国权之所托付者耳。元后者,一国之公仆也。国有兆民,举其分子虽甚贱,而其全体则至尊小而譬之,国之君王,正如会邸公司之有经理领袖书记,乃社众畀之以权,取达社众之目的,非其人本有权利,而应为一公司一会邸之长魁也。假使其人行事,与社众之主义背驰,乃至群情不合者过半,斯其人义应告休,否则逐之可也。此等义法,卢梭《民约》,推勘最详。自其说兴,革命风潮,因之大起,此所谓国民无上之义是已。故挽近欧洲,以民主为最正之治制。乃至革命之世,兵权既盛,颇不乏专制之夫。如英之可仑谟尔Crommell,法之拿破仑,其侵夺黔首自由,岂减察理第一CharlesI、路易十四L0ulsXⅣ。而人不之攻者,则以为彼之得权,乃由民自乐与之,彼之行权,亦为国民而后有事,与旧君保其世及之权,而自上达下者异耳。
使政界之中,果有如是之分别,则不独前二语为吾辈所当牢记,而历史中所有最多之治制,如亚洲所今行,乃至欧洲诸国二三百载以前之所有,真皆成一片黑暗世界。其治民也,舍奴使虏用,纯恃压力而外,无他术可由。则言治之家,深恶痛绝,谁曰不宜?而无如其非事实也。何者?其制不可行也。虽欲行之,断断无此权力故也。言近古之霸主,似当为法之路易十四首屈一指。请试思路易十四之事,夫主之于奴,若白种之畜黑奴,至矣。然亦未闻纯用压力至于极点者,以其事非主人之利也。故所谓压力者,不过以势相临,谓主人有如是之压力,随时可用耳。凡为主人者,同利故相救,正如刚毅所言:“宁利友朋,不资奴仆。”由此言之,使路易而为国民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