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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 珍提心吊胆二十年
1957年夏,鸣放一开始,我就提心吊胆,仿佛大祸临头。并不是我特别敏感,老实说,我文化低,政治更是不懂,只是我了解谌震。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全不考虑后果,他是个闯祸的祖宗,一生就吃这个亏,我也跟着他受了许多苦。果然,他在小组会上就〃放炮〃,说肃反是大主观主义,是违反宪法。在今天来看,这话一点不错,谌震的出发点确是帮助党整风。然而在当时这话怎么能够说话?谌震一年前还是肃反对象,新老帐一齐算,他能逃过这一关吗?我们全家能逃过这一关吗?我跟他吵过闹过,不都是枉然吗?
那时我和谌震结婚已二十年。1945年他因羊枣案被国民党逮捕,关押一年多。那时我同他妹妹谌良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大的4岁,小的才生,妹妹谌良也只16岁,流落异乡,简直陷于绝境。幸而有朋友伸出同情之手,两人都安排了工作;后来由福州回长沙,因黎澍同志的安排,途经上海、南京、武汉,都有朋友照顾。这回可不同了,谌震是右派,甚至是反革命,哪个敢同情你,敢接近你?今后怎么办呢?想起来真是前路茫茫。
我们那时已有6个孩子。大女儿刚考进中南美术学院附中(后改为广州美院附中),二女儿刚进初中,老六还只3岁,我的工资每月50元,平均每人只有7元,怎么活下去?幸而谌良和妹夫王蔚深同志慷慨,当时就承诺把老大的费用包下来。不过半年,又把老二接过去。结果老大在广州美术学院毕业,老二在湖南农学院毕业,都是他俩负担。有一次,我在他家吃饭。老王拆开一封刚收到的信,看完以后对我说,老三来信说欠了学校的伙食费,嫂子为什么不早说呀!下午我就寄钱去。真使我感愧交集,不知如何说才好。在那困难的时刻,要不是有他们夫妇这样仁义,我们和6个儿女怎会有今天?他们这样做,是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的。〃文革〃初期,蔚深同志担任长沙市人民政府秘书长,是〃走资派〃,罪名之一就是抚养我两个女儿。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谌震有罪,谌震的儿女没有罪。我有责任使他们受教育,我是为国家分担困难,培育人才。
1958年3月25日是我终身难忘的一天。谌震就在这天被捕,半年后判刑十三年。我当时并不知道,一大早就带着5个孩子搭汽车到长沙县福临铺去 。那里是我的故乡,我有两个姐姐是贫下中农,有个姐夫是党员干部。那里无论干部和群众对我都好。只是下放不久便遇着公社化,一时间仿佛就要过渡到共产主义。许多旧房子拆了,用陈壁土肥田;许多铁器都砸了,大炼钢铁;许多锅盆碗筷也都充公了,要办公共食堂。我带下乡的安哥拉兔和来亨鸡当然也归了公社。我分配到幼儿园工作。在大办水利的时候,也曾和姐 _姐一起,带着1_2_岁的二女儿参加修河。到1959年〃苦日子〃来了,最大的困难就是粮食困难,副食品也缺乏,大人孩子都经常吃不饱,饿肚子。那是一场浩劫,全国非正常死亡达数千万人。我虽孩子多、负担重,毕竟还有工资,比起好些农民又不能算苦了。下放两年期满,我被分配到长沙县五美区供销社(后改属朗梨区)。我时刻牢记自已是双重身份,既是国家干部,又是反革命家属,不但在政治上要特别注意,在经济上也要万分谨慎。我来到一个分店,除了主管布匹柜以外,还负责保管全店现金和各种票证:粮票、布票、煤票等等。如果出身好,有点差错也问题不大;我却千万不能出问题。好在我学过会计,帐目总是一清二楚。那时农村商业网点稀少,隔十来里才有一家供销店,农民起早贪黑赶来买东西,因此营业时间很长;而我在关了板子以后,还要对帐、清现金、清票证,往往要忙到半晚。尤其是每月盘点,更是反反复复,稍有出入,就得重点重算。但在我来说,宁可累一点,累到上床就入睡,免得思前想后,免得挂念远在广州求学的大女儿和近在长沙却很难见一面的谌震,这才是我的幸运。不仅如此,农村营业员接触的人比较广泛而又易于熟识,因此,我还要善于应付周围形形色色的人:能忍的尽量忍,必要时也还要顶。〃文革〃初期,有些人为我打抱不平,对我说了许多同情的话,我决不表态,必要时提醒对方说话不要太出格。总之,我在供销社十多年,真如古人所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尽管我这样小心翼翼,躲过了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文革〃初期仍然连受两次冲击。1968年冬的一天下午,长沙开来了一辆小车,把我带到省委招待所。孩子们不知我哪儿去了,惊恐万状,连忙进城告诉谌良,她也焦灼不安,生怕出了意外。到省委后,才知道是辽宁来的外调人员,调查刘辅同女士的情况,刘辅同是湖南的老教育家,终身未婚,致力于幼儿教育。她和国民党福建省政府主席刘建绪是本家,其兄刘励忠曾任刘建绪的主任秘书,1944年湘桂战役,她因避难去福建。我们于1947年认识她,那时她在福州市政府任督学,住在刘建绪的随从秘书室,她与作家王西彦是朋友,谌震则在观察日报时和王西彦同事,又一同逃难到邵阳。王西彦那时的夫人李倩四则是湖南著名教育家李融中的妹妹。因此我们都还谈得来,但来往并不密切,也从未涉及政治。1948年冬我们回湖南后,即无联系,只听说她到东北办幼儿教育去了。这时外调人员却逼我承认,我曾向李倩四说刘辅同可能参加国民党特务组织,王西彦也有政治问题。接连三个晚上,用尽威胁手段,甚至要通夜审问。幸亏供销社的一位贫下中农同志也随同来了,他坚决不同意这种折磨,每晚只能审到12点为止。这样逼供三天三晚,我坚强不屈,他们也无可奈何。第四天才让我回来。
另一次冲击也在1968年冬,那时朗梨区被造反派掌握,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在朗梨镇举行批斗大会,我在高岭寺分店,被造反派拘捕,七八个人一同被绑送朗梨,其中有的是地主家庭出身,或曾是小业主,在大会上挨斗,回来又在本单位批斗,说我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说:旧社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她竟当了女兵,她还到过香港,你看她反动不反动!我在抗战初期确实当过女兵,参加由何香凝创建、作家胡兰畦领导的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这是爱国,这是革命,这是我的光荣。但同这般人怎么讲得清楚!批斗挨了两三个月,宣布开除公职,下放农村,与我的三个孩子(四、五、六)都下放到田坪大队,挤在牛棚旁边一间杂屋里,过几天,已是供销社学徒的老三,也被下放回来。王蔚深那时还没〃解放〃,谌良被造反派打伤,难道真是六亲同运吗?自从谌震划右以来,我只希望他能有一天刑满释放,只要有一碗饭吃,孩子们都能长大成人,都有个正当的职业,这辈子就算满足了。难道连这一点最低的愿望都达不到吗?想到这里,真是万念俱灰。然而就在这时候,有位同事偷偷告诉我:你没问题,放心!下放到田坪大队,第二天一清早,大队刘书记就来了,也说:你放心,没有问题,在队上每天敲敲钟就行了。当时听了这话,真是感激,真是温暖。果然,不过半个月,店里通知我领工资。一个多月后,我回到店里,领导上说,我历史没有任何问题,宣布开除我是错误的。
这里再谈谈谌震的情况。1958_年新湖南报社处理右派时,他受的处分最重,判刑13年,送第一监狱印刷车间改造。1971年满刑,留厂就业。1976年作为国民党县团级人员,分配到望城县一家工厂。这些年都是拿的二级工工资,每月32元,省吃俭用,多多少少还可补贴家里一点。我的工资一直是50元,在农村供销社要算高工资了,但从1966年我大女儿大学毕业起,每月寄15元回家,家境就渐渐宽裕一些了。1974年,因李庆林的一封信,政府才注意到下放知识青年的痛苦,我三个下放农村的儿女,也得到一点安置费和建房补贴,自己再凑合一点,在农村建了几间瓦房。现在谌震享受离休待遇,我也回报社退休,我们能有幸福的晚年,要感谢邓小平、胡耀邦两位伟人。
回想起来,在那二十二年当中,我们一家受的苦不少,但比起有些难友,又算幸运的了,因为得到许多好人的帮助。至今我们感激谌良和王蔚深,感激我两个姐姐,感激福临和朗梨两地许多同志。而我最难忘记的就是那些年日日夜夜的担心。罗斯福总统当年提出〃四大自由〃,其中之一是〃免于恐惧的自由〃,而我在那些年代,最困苦的就是无从免于恐惧。
向 麓活 鬼 相 逢
作者按:在1957年那场反右浩劫中,当时的《新湖南报》(即今《湖南日报》)编辑部共有干部147人,被打成右派的54人,约占总数的37%,骨干编辑记者差不多一网打尽。这个比例,是全国所有报社之最,真是〃唯楚有'右',于斯为盛〃了。去年,《新湖南报》的朱九思老社长提出倡议,希望现在尚存的当年的受害者,每人写一篇有关这场浩劫的回忆录,结集出版,以警示后人,凭吊自己,我自然十分赞成。但提起笔来,百感交集,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下手。原想从〃错划〃上作点文章,仔细一想,他们又何尝〃错划〃,他们的眼力和嗅觉都堪称一流,他们打得够准了。对于像我这样对他们并不俯首帖耳,不会打小报告,对谬误的东西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本来就是他们眼中的异类,等到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圣谕一下,我就知道在劫难逃了。所谓〃错划〃、〃扩大化〃云云,都是以后的说法。只是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来考虑,我们才真正是被〃错划〃了。于是我有时就不免有了点阿Q精神:如果我竟然没有被他们〃错划〃,我岂不成了他们的知已和同道,这对我并不是一种光荣。对于这些把我整为右派的人,我并不十分在意,因为他们不过是邪恶势力的走卒,军刀指挥下的鹰犬,而且就是张三不下手,李四也决不会留情的。有趣的是他们中的一些 ,后来的情况也并不美妙,看到他们翻身落马,我不免有些〃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的快意,这快意很快被一种说不尽的悲哀和怆凉所取代。如此胡思乱想一通,感到这题目太沉重,沉重得让我写不下去。
有朋友对我说,你就写写二十多年遭受到的风风雨雨吧,可我哪有勇气触动这至今还没有愈合的旧伤疤呢?特别是为了与我相濡以沫、自愿放弃省文联的工作、下调到我的流放地南县的我的好妻子周荔的种种难以忍受的遭遇,更加不堪回首。对于四年前已经逝世的她,我这个右派丈夫一想起南县岁月就浑身发抖,我觉得还是麻木点不写这些为好。比起跳崖自杀的李长恭和其他几位被迫害致死的难友来,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还是一种幸运。
好在我的屉子里还有这篇《活鬼相逢》。它是应一家刊物之约而写的,结果被婉言退回,我猜想那看稿的编辑大概是个年轻人,他没有经历过那个什么荒谬的事情都可以发生的邪恶年代,以为我是在撰编〃天方夜谭〃。我现在把它拿出来并非为了充数,它虽然没有什么议论和呼喊,但完全可以作为审判这段历史的一项铁证,你看他们卑劣到何种程度!
2000年春暮
荫荪是我在《新湖南报》创刊不久时就认识的同事和朋友,他多才多艺,英俊潇洒,是机关当时的翩翩佳公子。1957年,我们都成了〃臭味相投〃的右派。从此天各一方,音信杳然。
我发配南县后曾在一猪场当猪倌,一天来了两位手提公文包的外调大员,将我从猪栏中提出审问:〃党的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立功受奖的政策你知道吗?〃我连声回答:〃知道知道!〃他们接着切入正题:〃知道就好,今天找你,是给你一个立功受奖的机会,你必须彻底检举揭发唐荫荪串联翻案的罪行,如若不然,罪加一等!〃虽然我并不企求什么〃坦白从宽〃和〃立功受奖〃,但却害怕〃罪加一等〃,无奈与〃串联翻案〃的唐荫荪毫无联系,经他们多次启发,仍不能编造出什么令他们满意的〃情况〃,于是他们气得吹胡瞪眼,拍桌打椅,斥我〃死不改悔〃、〃顽固不化〃。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其中一位突然改变口气,并递给我香烟一支,开导我说,〃 这也难怪,唐荫荪是你的好朋友,你现在检举揭发了他,以后不好见面嘛。不过我现在坦率告诉你,唐荫荪两个月前已经畏罪潜逃到武汉,在长江大桥上投江自杀了,我们这次找你了解情况,不过是补些材料,了却这个案子,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