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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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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阴的,只印着一些赶着城门进来的猪羊的蹄痕,显出大地上并不是没有生物。有!多着呢!

    到了庆和堂的门外,两扇红漆大门还关着。红日渐渐的上来,暖和的阳光射在不曾睡觉的人的脸上,他有些发困。回去睡?不!死等!他走过街东,走一会儿,在路旁的石桩上坐一会儿,不住的摸胸间的那把刺刀!

    九点钟了!庆和堂的大门开了,两个小徒弟打扫台阶过道。王德自己点了点头。

    三四辆马车赶到庆和堂的门外,其中两辆是围着彩绸的。

    慢慢的围上了十几人说:“又是文明结婚!……”几个唱喜歌的开始运转喉咙:“一进门来喜气冲,鸳鸯福禄喜相逢,……”

    王德看着,听着,心里刀尖刺着!

    “走开!走开!不给钱!这是文明事!”老张的声音,不错!后面跟着孙八。

    王德摸了摸刀,影在人群里。“叫他多活一会儿罢!明人不作暗事,等人们到齐,一手捉他,一面宣布他的罪状!”他这样想,于是忍住怒气,呆呆的看着他们。

    老张穿一件灰色绸夹袍,一件青缎马褂,全是天桥衣棚的过手货。一双新缎鞋,确是新买的。头上一顶青色小帽配着红色线结,前沿镶着一块蓝色假宝石。

    孙八是一件天蓝华丝葛夹袍,罩着银灰带闪的洋绸马褂。藕和色的绸裤,足下一双青缎官靴。头上一顶巴拿马软沿的草帽。

    老张把唱喜歌的赶跑,同孙八左右的检视那几辆马车。“我说,赶车的!”老张发了怒。“我定的是蓝漆,德国蓝漆的轿式车,怎么给我黑的?看我老实不懂眼是怎着?”“是啊!谁也不是瞎子!”孙八接着说,也接着发了怒。“先生!实在没法子!正赶上忙,实在匀不开!掌柜的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当我们赶出这辆车来的时候。得啦!谁叫先生们是老照顾主呢!”赶车的连说带笑的央告。“这还算人话!扣你们两块钱!”老张仰着头摇摆着进了大门。

    “扣你们两块钱!”孙八也扭进去。

    老张的请帖写着预备晚餐,当然他的亲友早晨不来。可是孙八的亲友,虽然不多,来了十几位。老张一面心中诅咒,一面张罗茶水,灌饿了还不跑吗!倒是孙八出主意摆饭,老张异常不高兴,虽然只摆了两桌!

    李山东管账,老早的就来了。头一桌他就坐下,直吃的海阔天空,还命令茶房添汤换饭。

    南飞生到了,满面羞惭自己没有妾。可是他与自治界的人们熟识,老张不能不请他作招待。老张很不满意南飞生,并不是因为他无妾可携,是因为他送给老张一幅喜联,而送给孙八一块红呢喜幛。喜联有什么用!岂有此理!

    从庆和堂到旧鼓楼大街救世军龙宅不远,到护国寺李静的姑母家也不远。所以直到正午还没去迎亲。王德和赶车的打听明白,下午两点发车,大概三点以前就可以回来。

    亲友来的渐多,真的多数领着妾。有的才十四五岁,扶着两个老妈一扭一扭的娇笑;有的装作女学生的样子,可是眼睛不往直里看,永远向左右溜;有的是女伶出身,穿着黄天霸的彩靴,梳着大松辫,用扇子遮着脸唧唧的往外挤笑声。……

    大厅上热闹非常,男的们彼此嘲笑,女的们挤眉弄眼的犯小心眼。孙八脸红红的学着说俏皮话,自己先笑,别人不解可笑之处在那里。

    一阵喧笑,男男女女全走出来,看着发车。女的们争着上车迎亲,经南飞生的支配,选了两个不到十五岁而作妾的捧着鲜花分头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轻扬,花车象一团彩霞似的缓缓的上了马路。

    第三十九

    赵姑母的眼泪不从一处流起,从半夜到现在,已经哭湿十几条小手巾。嘱咐李静怎样伺候丈夫,怎样服从丈夫的话,怎样管理家务,……顺着她那部“妈妈百科大全书”从头至尾的传授给李静,李静话也不说,只用力睁自己的眼睛,好象要看什么而看不清楚似的。

    赵姑母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给李静穿,李静的手足象垂死的一样,由着姑母搬来搬去。衣服穿好,又从新梳头擦粉。

    (已经是第三次,赵姑母唯恐梳的头不时兴。)“好孩子!啊!宝贝!就是听人家的话呀!别使小性!”赵姑母一面给侄女梳头,一面说。“这是正事,作姑母的能有心害你吗!

    有吃有穿,就是你的造化。他老一点,老的可懂的心疼姑娘不是!嫁个年青的楞小子,一天打骂到晚,姑母不能看着你受那个罪!“赵姑母越说越心疼侄女,鼻涕象开了闸似的往下流,想到自己故去的兄嫂,更觉得侄女的可怜,以至于哭的不能再说话。

    马车到了,街上站满了人。姑母把侄女搀上马车。脸上雪白,哭的泪人似的。两旁立着的妇人,被赵姑母感动的也全用手抹着泪。

    “这样的姑母,世上少有啊!”一个年老的妇人点着头说。“女学生居然听姑母的话嫁人,是个可疼的孩子!”一个秃着脑瓢,带着一张马尾发网的妇人说。

    “看看人家!大马车坐着!跟人家学!”一个小媳妇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急切的说。

    “哼!大马车?花红轿比这个体面!”一个没牙的老太太把嘴唇撇的象小驴儿似的。

    李静上了车,或者说入了笼。那个迎亲的小媳妇,不到十五岁而作妾的那个,笑着低声的问:“今年十几?”李静没有回答。那个小媳妇又问:“是唱戏的,还是作暗事的?”李静没有回答。

    马车周围遮着红绸,看不见外面,而听得到街上一切的声音。街上来往的人们,左一句,右一句:“看!文明结婚!”车后面一群小孩子,学着文明结婚用的军乐队,哼哼唧唧学吹喇叭。

    李静几日的闷郁和心火被车一摇动,心里发慌,大汗珠从鬓角往下流,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把头挣了挣,结果向车背碰了去。还算万幸,车背只有一小块极厚的玻璃砖。那个小媳妇也慌了,她问:“怎么啦?怎么啦?”李静闭着眼,心中还明白,只是不回答。那个小媳妇把李静的腰搂住,使她不致再倒下去。如此,恍恍惚惚的到了庆和堂。人们把红毡放在地下,两个女的从车上往下搀李静。车里的那个小媳妇低声而郑重的说:“搀住了!她昏过去了!”看热闹的挤热羊似的争着看新娘,身量小的看不见,问前面的:“长的怎样?”前面的答:“别瞎操心!长的比你强!”

    李静听着那两个妇人把她扶进去,由着她们把她放在一把椅子上,她象临刑的一个囚犯,挣扎着生命的末一刻。孙八着了慌,催老张去拿白糖水,万应锭,而老张只一味的笑。

    “不用慌,这是妇女的通病。”老张笑着对孙八说,然后又对李静说:“我说,别装着玩儿呀!老张花钱娶活的,可不要死鬼!”他哈哈的笑了一阵,好似半夜的枭啼。又向众人说:“诸位!过来赏识赏识,咱们比比谁的鸟儿漂亮!”

    老张这样说着,孙八拿着一壶热水,四下里找茶碗,要给李静沏糖水。他上了大厅的第一层石阶,觉得背上被人推了一把,手中的水壶洒出许多热水。他回过头来看,立在后面的那个人,正四下看,象要找谁似的。孙八登时认清了那个人,跟着喊出来:

    “诸位!把他拦住!”

    众人正在大厅内端详李静,听孙八喊,赶快的全回过头来:那个人拿着刀!男人们闭住了气,女人们拔起小脚一逗一逗的往大厅的套间跑。本来中国男女是爱和平而不喜战争的。

    老张眼快,早认出王德,而王德也看见老张。两个人的眼光对到一点,老张搬起一把椅子就往外扔,王德闪过那张飞椅,两手握着刺刀的柄扑过老张去,老张往后退,把脚一点不客气的踏着那妇女们小尖蹄。妇女们一阵尖苦的叫喊,更提醒了老张,索兴倒退着,一手握着一个妇人当他的肉盾。

    孙八乘王德的眼神注在屋内,猛的由上面一压王德的手腕,王德疯虎一般的往外夺手。

    众人们见孙八已经拿住王德的刀柄,立刻勇武百倍,七手八脚把王德拉倒。“小子!拿刀吓唬人吗!”老张把王德的刀拾起来,指着王德说。

    “诸位!放开我!”王德瞪圆了眼睛,用力争夺,结果,众人更握紧了他一些。

    “别松手,我就怕流血!”孙八向大众喊。

    “诸位!老张放阎王账,强迫债主用女儿折债。他也算人吗!”王德喊。

    “放阎王债?别和我借呀!娶妾?咱老张有这个福分!”老张搬起李静的脸,亲了一个嘴给大家看。李静昏过去了。“是啊!你小孩子吃什么吃不着的醋!”男女一齐的哈哈的笑起来。

    孙八打算把王德交给巡警,老张不赞成,他打算把王德锁起来,晚间送到步军统领衙门,好如意的收拾他,因为在步军统领衙门老张有相识的人。孙八与老张正磋商这件事,茶房进来说:

    “孙八爷的喜车回来了!”

    第四十

    “谁去搀新娘?”孙八跳起来,向那群女的问。

    “八爷!”茶房说:“赶车的说,没有娶来!”“什么?”

    “没有娶来!车到那里,街门锁着,院中毫无动静。和街坊打听,他们说昨天下半天还看见龙家父女,今天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好!好!”孙八坐在台阶上,再也说不出话。“孙八!傻小子!你受了老张的骗!你昏了心!”王德说完,狂笑了一阵。

    孙八好象觉悟了一些,伸手在衣袋中乱掏,半天,掏出老张给他的那张婚书。

    “好!好!”孙八点着头把婚书递给老张看。

    亲友渐渐的往外溜,尤其妇女们脑筋明敏,全一拐一拐的往外挪小脚。只剩下李山东和孙八至近的几个朋友依旧按着王德不放手。

    “傻小子!你没长着手?打!”王德笑的都难听了!“八爷!”老张不慌不忙的从衣袋里也掏出一张纸来。“真的在这里,那张不中用!别急,慢慢的想办法!”“好!好!”孙八只会说这么一个字。

    “傻小子!打他!”王德嚷。

    孙八几把把那张婚书扯碎,又坐在地上,不住的,依旧的,说:“好!好!”

    ………

    “我说,你往那里拉我?”

    “跑到那里是那里,老头儿!”

    “你要是这么跑,我可受不了,眼睛发晕!”

    “闭上眼!老头儿!”

    赵四拉着孙守备,比飞或者还快的由德胜门向庆和堂跑。“到啦!老头儿!”赵四的汗从手上往下流,头上自不用说,把孙守备搀下车来。“往里走!我一个人的老者!”

    孙守备迷迷忽忽的,轧着四方步慢慢的往里走。赵四求一个赶马车的照应他的洋车,也跟着进来。

    “老头儿!看!八爷在地上坐着!我不说瞎话罢!”孙守备可怒了!

    “啊!小马!”——小马是孙八的乳名。“你敢瞒着我买人,你好大胆子!”

    “小马胆子不小!”赵四说。“这里有个胆子更大的,老头儿!”赵四指着王德。

    “这又是怎回事?”孙守备更莫明其妙了。

    “我不是都告诉了你?这就是王德!”

    “我叫小马说!”孙守备止住了赵四说话。

    “对!小马你说!”赵四命令着孙八。

    “叔父!我丢了脸!我这口气难忍!我娶不到媳妇,我也不能叫姓张的稳稳当当的快乐!”孙八一肚子糊涂气,见了叔父才发泄出来。

    “傻小子!受了骗,不悔过,还要争锋呢!哈哈!”王德还是狂笑。

    “你们放开他!”孙守备向握着王德的人们说。“别放!他要杀人!”孙八嚷。

    这时候孙八的命令是大减价了,众人把王德放开,王德又是一阵傻笑。

    “姓张的,”孙守备指着老张说:“你是文的,是武的?我老头子要斗一斗你这个地道土匪!”

    老张微微的一笑:哲学家与土匪两名词相差够多远!“你老人家听明白了!”老张慢慢的陈说:“老龙骗了我。而不是我有意耍八爷!”

    “姓龙的在那儿哪?”孙守备问。

    赵四从腰带间摸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孙守备。孙守备戴上花镜,双手颤着,看那封信:“孙八先生:老张买李静全出于强迫,不但他毁了一个好女子,他也要了李静的叔父的命。你我的事全是老张的诡计,我欠他的债,所以他叫我卖女还债。先生是真正的好人,一时受了他的欺弄,我不能把我的女儿送给先生以铸成先生的大错。至于来生的千余元,可否作为暂借,容日奉偿?现在我携女潜逃,如先生慨允所请,当携女登门叩谢,并商订还款办法。至于李静,先生能否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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