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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歆其惠,应门皆朴樕之人,宴会无珠玑之客,则虽猜主忮臣,亦谅其不足有为而坦然信之;左右佞幸,亦知其无可求索而恩怨两消;虽有震主之功名,亦何不逌然于旷夷之宇哉?
诸葛公曰:“淡泊可以明志。”故薄田株桑,所以践其言而允保忠勋之誉,岂虚也哉!夫郭崇韬者,恶足以知此乎?其主既已忌之矣,哲妇壬人又争变黑白以将置之死,而灭蜀之日,货宝妓乐充牣其庭,以此而欲求免于死也,必不可得之数也。
呜呼!岂徒为人臣者受命专征以亡国之货宝丧其身哉?人主之不以此而贻子孙黎民之害者,盖亦鲜矣。汉高帝之入关也,秦并六国,举九州数百年之货宝,填委于咸阳,古今之大利,亦古今之至危,不可居者也。樊哙一武夫耳,知其不可据而斥之如粪土,帝厅其言,为封府库,非但当时消项羽之恶怒、远害于鸿门也,且自羽焚宫以后,秦之所积,荡然四散,而关中无鉤金尺帛之留,然而既有天下,古今称富者,莫汉若也。唐起太原,而东都之藏,已糜于李密、王世充之手;江都之积,又尽于宇文化及之徒;荡然一虚枵之天下,唐得之而海内之富上埒于汉。宋则坐拥郭氏世积之资,获孟昶、李煜、刘鋹之积,受钱俶空国之献,其所得非汉、唐之比也;乃不数传而子孙汲汲以忧贫,进王安石、吕惠卿以夺民之锱铢,而不救其亡。合而观之,则贫者富而富者贫,审矣。
所以然者何也?天子以天下为藏者也。知天下之皆其藏,则无待于盈余而不忧其不足,从容调剂于上下虚盈之中,恒见有余,而用以舒而自裕。开创之主,既挟胜国之财为其私橐,愚昧之子孙,规规然曰:此吾之所世守也。以天子而仅有此,则天下皆非其天下,而任之贪窳之臣,贪者窃而窳者废,国乃果贫;则虐取于民,而民乃不免于死。侈者既轻于纵欲,吝者益竞于厚藏;侈犹可言也,至于吝而极矣。朽敝于泥土之中,乾没于戚宦之手,犹且羡前人之富而思附益之。卒有水旱,民填沟壑,或遇寇乱,势穷输挽,乃更窃窃然唯恐所司望吾私积,而蔽护益坚。若田野多藏之鄙夫,畏人之求贷而蹙额以告匮,恶知有天下之为天子哉!守其先世之宝藏以为保家之懦夫而已。匹夫而怀是心,且足以亡家而丧其躯命,况天子乎?
汉、唐之富,富以其无也;宋之贫,贫以其有也。国亡身戮,更留此以为后起败亡之媒,哀哉!武王散鹿台、钜桥之积,非徒以仁民也,不使腐秽之藏教子孙以侈吝也。李存勗之为君,郭崇韬之为将,斗筲耳,以利相怨,而交齧以亡,又何足算哉!
〖三〗
有一言可以致福,有一言可以召祸,听其言知其所以言,吉凶之几决矣。言固有饰为之者焉,从容拟议而撰之以言,行固不践,心固不存;又有甚者,假义以雠利,假仁以雠忍,是非不生于心,吉凶固不应也。至于危困交于身,众论摇于外,生死存亡取舍趋避闲不容发之际,于此而有言,则其心无他,而言非伪饰,此则吉凶之几所自决也。李嗣源当郭崇韬、李存又、李继麟骈首夷族之日,朱守殷戒以震主之勋,劝为远祸之策,而嗣源曰:“吾心不负天地,祸福之来无可避,委之于命耳。”斯言也,可以全身,可以致福,终以奄有朱邪氏之国,不亦宜乎?
奚以知其言之从心,而非中怀毒螫姑为委命之说以欺世邪?李存勗耽乐昏昧,伶人操生死之柄,功臣之危,旦不保夕。于斯时也,嗣源非闇于术者,而思惟之路已绝,旷然远念,惟有委命之一道可以自安。郭崇鞱任气于先而营私于后,祸已见矣,固有以知其无可柰何之下,唯宅心镇定以不纷也。
奚以知其行之能践也?委身昏乱之廷,死亡在旦夕,终不求脱身归镇拥兵而待乱,受命讨邺,乃从容以去。唯无求去之心,故廷臣得以推毂,存勗释其猜疑,而晏然以行也。则当其正告守殷之日,嗣源之心,无疑无隐,昭然揭以示人,消无妄之灾,获陨天之福,皆非以意计幸得,而终始所守者,委命之一言也。充斯言也,即许以知道焉可矣。故其得国以后,举动多中于理。而焚香告天,求中国之生圣人,盖亦知天之所佑,必不在乘虚据位之异类,廓然曙于天命之常,而目睫之纷纭,不为目眩而心荧也。
君子于僭伪之主有取焉者,唯嗣源乎,苻坚、拓拔宏伪饰以诬天而罔人,其善也,皆其恶也,何足论哉!夫不知命而饰为之说曰“吾知命也”,有之矣;不信有命而饰为之说曰“吾委命也”,未之有也。若嗣源者,信之真,故言之决也。
〖四〗
李嗣源之不欲犯顺以攘国,非伪也。朱守殷劝其归镇而不从,赵在礼帅诸将迎奉而泣辞之,皆死生之际也。乃置身于宵小之中而不惧,跳出以集兵雪耻而不遑,固可信其立志之无他矣;然而终不免于逼君篡国之逆者,为诸将所迫,而石敬瑭其魁也。敬瑭曰:“安有上将与叛卒入贼城而他日能免者?”此言出而嗣源穷矣。既不能保其腰领与妻子,而抑受从逆之罪以伏法,名实交丧,取生平而尽弃之,天高地厚,嗣源无余地以自容。敬瑭所为持其肯綮要以必从者,机深而言厉,嗣源恶得而不从邪?惟其然,而嗣源之昧于事几以失断,亦愚矣!
敬瑭之强使举兵也,岂果尽忠效死戴主帅以定大业哉?自唐亡以来,天下之称帝称王者,如春雨之蒸菌,不择地而发,虽名天子,实亦唐之节度使焉耳。李存勗灭梁而奄有之,地差大于群雄,而视刘严、钱镠、王延翰也,亦无以异。主无恒尊,臣无恒卑,民亦初无恒向,可夺也,则无不可夺也。以存勗之百战成功如此其炎炎也,不数年而已熸,则嗣源一旦卷甲犯主以横有其国,又岂有长存之理?其旋起而可旋灭,人皆知之,而敬瑭料之熟矣。嗣源不反,存勗虽亡,乌必止于他人之屋。敬瑭辈部曲偏裨,望浅力微,安能遽为弋获乎?康义诚、李绍虔、王建立、李绍英咸有此心,而敬瑭以子壻之亲,握牙之重,固将曰嗣源之后,舍我其谁邪?盖亦如史宪诚、朱希彩、朱滔之相因以夺节钺耳。嗣源亦微测之,故祝天求生圣主以绝此凌夺之逆,自知其国不可永,而敬瑭決策犯顺之邪心,必不能保之身后,顧低回顧眄无以自主,荏苒而从之,识者固怜其柔以愚也。
夫嗣源之处此,一言而決耳,斩石敬瑭以息浮议,悉力以攻赵在礼而平之,待继岌之归而定其储位,则乱亦自此而息。若存勗忌深而犹不免,则嗣源固曰“无负于天地,委之于命”,又何忧惧之有
唐之乱甚而必亡也,朱温竭其奸谋十余年而后篡;朱温之虐也,存勗血战几死几生而后灭之。乍然蹶兴,不折一矢,不需旬月,而即帝于中士,自嗣源始。敬瑭、知远、郭威皆旦北面而夕黼扆,如优俳之冠冕,以成昏霾之日月,嗣源首受其恶,以成敬瑭之奸。呜呼!惟其愚也,辞大恶而不得矣。
〖五〗
李嗣源即位之初,诏诸使贡奉毋得敛于百姓,禁刺史以下不得贡奉。然则自此以前,诸使立贡奉之名以虐取于民,下至守令,亦可以财贿交于人主,久矣。
进奉始自唐德宗,至宣宗以后而愈滥。其始官有余财,小人不知散于州府之固为天子有,而以之献谀。庸主惩于播迁之贫,而恃为非常之备,因而不拒,日加甚焉。及乎官不给而索之民,贡有涯而取无艺。庞勋之乱,起于军府之虚;黄巢之乱,起于掊敛之急;垂至唐亡,天下裂,民力尽,而不能反。则其俛首剜肉以充献纳,盖不知其流祸之何若矣。乃其率天下以无忌惮,蔑上下之等,视天子若亭长三老之待食于鸡豚,则置之废之、奉之夺之、易于反掌者,亦缘此为致祸之源。何也?天子者,以绝乎臣民而尊者也,故曰“天险不可升也”。刺史以下微贱之吏,得以锱铢上交于殿陛,则所谓天子者,亦下吏交游之侪伍耳。置之废之奉之夺之,又何忌乎?
或曰:三代之王天下也,方五十里之小国,亦得以币玉上享于王,四海交媚于一人,一人未尝轻也,进奉何病哉。曰:即此而推之,三代之法,不可挟以为名,治后世之天下,非一端而止矣。古之诸侯,虽至小弱,然皆上古以来世有其土,不以天子之革命为废兴,非大无道,弗能灭也。新王受命,虽有特建之国,亦必视此而不容独异。故天子者,亦诸侯之长耳。列国取民之制,各从其旧,而不尽奉新王之法。其与诸侯以兄弟甥舅相往来,颉颃上下,法不能伸,故唯恃礼以绥之,使其宾服,大要视今安南、缅甸之称臣奉贡而已。使享使聘,以财相接,亦王者因时服远之权宜,非可必行于万世者也。天下而既一王矣,上以禄养下而下弗能养上,揆之于理,亦法天之显道也。天养万物,而物莫能致其养,以道相临而交以绝,交绝而后法伸,法伸而后道建,清虚在上,万汇咸受其裁成。使三代王者处后世之天下,宪天出治,亦如此而已。何事龊龊然受下邑小臣之壶觞箪笥哉?
且天下之赋税,皆天子之有矣,不欲私之,而以禄赐均之于百官。既已予之,则不可夺之以归己。于是而廉隅饬焉,风教行焉。推此而定上下之章,以内临外,以尊临卑,以长临属。司宪者,秉法以纠百职,百职弗敢亵也;奉使巡宣者,衔命以行郡邑,郡邑弗敢黩也;君子之廉以奖,而小民之生以遂。故为之禁制以厚其坊,督抚监察郡守,不敢奉其壶飧;方面监司邑令,不敢呈其竿牍;以法相裁,以义相制,以廉相帅,自天子始而天下咸受裁焉。君子正而小人安,有王者起,莫能易此矣。而何得藉口三代之贡享上交以训贪而启渔民之祸哉?
且三代之衰也,天子求金车,而中肩之难作;大国索裘马,而鞭尸之怨深;禹、汤、文、武承上古之流,不能遽革,其流弊亦可见矣。继此而兴者,塞源唯恐不严耳。通古之穷,乃可以御今;酌道之宜,乃可以制礼;故曰“所损益可知也”。使古有之,今遂行之,因流滥而莫之止,则唐、宋之进奉,何以遽召败亡?而嗣源之禁,其上下不交之否道乎?
〖六〗
李嗣源召术者周玄豹,赵凤谏止之,曰:“术者妄言,杀人灭族多矣。”伟哉!不易之论也。杀人灭族者,就谋逆不成者而言,凤有所讳而偏举之耳。谋而成,则李存勗毙于一矢、焚于乐器、以亡国矣。谋而成,至于亡人之国;不成,则以自灭其族,固多有之。然天下之欲图神器者无几,而时之可乘、力之可乱者,尤不数有。则术者之害,疑于未烈,若不必严斥而厚禁之也。
虽然,奚必如玄豹之许嗣源以贵不可言,导以反逆,而后为天下祸哉?举古今,尽天下,通士庶,苟信术者,无不受其陷溺;而蔑天理,裂人伦,趋利而得害,图安而得危,无有不然者也。故王制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夫术者志尽于衣食,非有大慝焉,而使服上刑,不已过与?乃观其惑民之流害所极,而后知先王之法,以正人心、维风教,齐民以礼而全其恩义,诚至矣哉!
星相也,葬法也,壬遁时日也,火珠林观梅河雒之数兆也,鬻之以受愚人之濡沫,乃使婚者失其配偶,居者去其乐土,死者暴其骴骼,兄弟相疑以相害,邻里相轧以相吞,狱讼繁兴,杀伤相踵,生人之祸,至此而极,非杀之何足以当其辜哉?然则杀人灭族之祸,非徒图谋不轨者为然,身以之杀、族以之灭而不知者多矣!身幸不杀,族幸不灭,而冒昧以趋于禽行,则尽古今天下之愚者胥然也。善推赵凤之言,以极其情事之必然,术者之可畏,有如是哉!
解缙庖西封事,请废大统历建除宜忌之文,以绝术者之源,诚卓论也。凤与缙非能知道者,而秉正以拒邪,守先王之典训,贤于蔡西山远矣。
〖七〗
王环为马殷攻高季兴,大败之,薄江陵城,敛兵而退。谓荆南为四战之地,宜存季兴以为楚扞蔽,策之善者也。季兴虽存,不能复为殷患,而委靡以苟存于吴、蜀、汴、雒之交,以闲隔长沙而不受兵,故殷得以保其疆土。虽然,藉此而图固本自彊之术,息民训兵以待天下之变,则虽大有为焉可矣。无以善其后,而徒幸兵之不我及,以安旦夕,则所谓“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殷之陃也,非环之失计也。
天下当战争不定之世,所甚患者,受天下之冲以犯天下之难,力未完,业不及远,骤得胜而扼吭挟脊以召敌之攻,其败也可立而待,而愚者幸之以居功。越之与楚,不相及也,句践灭吴,而后越受楚兵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