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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后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豚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了孩子,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汗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书,书里夹着字条:“鸿渐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觉了。文法练习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请你快快一做。还有国文自由命题一篇,随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马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YouVeryMuch。”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时消闲吃的。鸿渐哼了一声,把箱子整理好,朦胧略睡,一清早离开周家。周太太其实当天下午就后悔,感觉到胜利的空虚了,只等鸿渐低心下气来赔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发现鸿渐不告而别,儿子又在大跳大骂要逃一天学,她气得唠叨不了,方老太太来时,险的客串“探亲相骂”。午饭时,点金银行差人把鸿渐四个月薪水送到方家;方豚翁代儿子收下了。方鸿渐住在家里,无聊得很。他天天代父亲写信、抄药方,一有空,便上街溜达。每出门,心里总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车子里,在电影院门口,会意外碰见唐小姐。碰见了怎样呢?有时理想自己的冷淡、骄傲,对她视若无睹,使她受不了。有时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镇静,挑衅地多礼,对她客气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时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个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与尚无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伤心绝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来和她言归于好。理想里的唐小姐时而骂自己“残忍”,时而强抑情感,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眼泪给自己看见。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急。一天清早,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晤,今天下午四时后有暇请来舍一谈,要事面告。又说:“以往之事,皆出误会,望勿介意。”顶奇怪的是称自己为:“鸿渐同情兄。”鸿渐看后,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姐了,还来找自己干吗,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等一会,报纸来了,三奶奶抢着看,忽然问:“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苏文纨?”鸿渐恨自己脸红,知道三奶奶兴趣浓厚地注视自己的脸,含糊反问她什么。三奶奶指报纸上一条启事给他看,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报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订婚。鸿渐惊异得忍不住叫“咦”!想来这就是赵辛楣信上所说的“要事”了。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他没知道,苏小姐应允曹元朗以后,也说:“赵辛楣真可怜,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诗人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干净,冒失地说:“那不用愁,他会另找到对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沉着脸不响,曹元朗才省悟话说错了。一向致力新诗,没留心到元微之的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悔不及。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嘉二以补过。这诗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财产私有的理想,说他身心一切都与苏小姐共有。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疖,脸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跟苏小姐共有的。方鸿渐准五点钟找到赵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没进门就听见公寓里好几家正开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国产女明星的尖声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么还不来?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唉!!!我的爱——
逻辑的推论法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走到支楼赵家门外,里面也播着这歌呢。他一而按铃,想该死!该死!听这种歌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后、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堕落至此!用人开门接名片进去无线电就止声了。用人出来请进小客室,布置还精臻壁上挂好几个大镜框。有赵辛楣去世的父亲的大照相、赵辛楣硕士制服手执文赁的大照相、赵辛楣美国老师的签字照相。留美学生夏令会的团体照相里赵辛楣美第一排席地坐着,为教观者容易起见,他在自己头顶用红墨水做个“+”号,正画在身后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观。紧剌眼的是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相,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相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后放大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