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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家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