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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中的史诗(epic)一词源自古希腊语,原义是“言论”或“说话”。正如伏尔泰所说:“习惯使此词变成专指对英雄冒险行为的诗体叙述。”这是西方传统的史诗概念,或者说,史诗主要是指英雄史诗。按照这种史诗概念,《摩诃婆罗多》可以说是一部以英雄史诗为核心的长诗。然而,《摩诃婆罗多》自称是“历史传说”(itihasa,意思是“过去如是说”)。这样,《摩诃婆罗多》倒是更符合“epic”的汉语译名“史诗”。它是以诗的形式吟唱印度古代历史传说。它涉及创世神话、帝王谱系、政治制度、宗教哲学、律法伦理和天文地理,全都以婆罗多族大战的故事主线贯穿了起来。也就是说,它以古代英雄传说为核心,全方位地记述印度古代历史。它的功能类似中国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史书。它是印度古人在没有书写习惯的条件下记述历史和保存文化的一种特殊手段。
史诗和史书存在一些本质的区别。史诗记述历史传说,史书记述历史事实。史诗饱含艺术想像,史书崇尚实有其事。史诗(尤其是原始史诗)以口头方式创作和传播,史书以书面方式写作和传播。然而,史诗内容的传说性主要是指诗中的人物和事件、诗中提供的社会和文化背景并非完全虚构。《摩诃婆罗多》的成书年代处在印度从原始部落社会转化为国家社会的时代,也是从吠陀时期的婆罗门教转化为史诗时期的新婆罗门教(即印度教)的时代。《摩诃婆罗多》中提供的种姓制度、宗教礼仪、律法伦理和风俗习惯都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而且,史诗作者依据他们所处的时代,在这部史诗中充分表达了他们的宗教哲学思想和社会理念。这些思想和理念不仅通过直接的说教方式表达,也通过史诗人物和故事形象地表达。可以说,这些思想和理念是印度古人世世代代积累的人生经验和智慧的集中体现。因此,这部史诗在印度古代最终也被尊奉为宗教经典,称作“第五吠陀”。
基于这种情况,印度古人对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的文化定位有所不同。他们将前者称为“历史传说”,而将后者称为“最初的诗”(adikavya)。《罗摩衍那》的人物和故事比较集中,虽然也有插入成分,但不像《摩诃婆罗多》那样内容庞杂。它更接近西方传统的英雄史诗概念。当然,作为史诗中英雄的品质,《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一样,具有强烈的宗教伦理色彩,也就是以“正法”为规范。这一点明显不同于西方原始史诗中英雄的品质。
印度传统将《罗摩衍那》称为“最初的诗”,主要是着眼于艺术形式上的变化。《罗摩衍那》虽然与《摩诃婆罗多》一样,也主要采用通俗简易的“输洛迦”诗体,但语言在总体上要比《摩诃婆罗多》精致一些,开始出现讲究藻饰和精心雕镂的倾向。而这种语言艺术特点在后来出现的“大诗”(mahakavya)中得到充分体现。“大诗”也就是古典梵语叙事诗。按照檀丁(约七世纪)在《诗镜》中的描述,“大诗”分成若干章,故事取材于传说或真实事件,主角是勇敢高尚的人物,诗中应该描写风景、爱情、战斗和主角的胜利,讲究修辞和韵律,篇章不要过于冗长。这说明“大诗”的艺术特征更直接导源于《罗摩衍那》。因此,印度古人将《罗摩衍那》称作“最初的诗”,同时把传说中的《罗摩衍那》作者蚁垤称作“最初的诗人”。
我们译出了《摩诃婆罗多》,对于国内学术界来说,起码有印度学和史诗学两方面的研究价值。前面已经说到,《摩诃婆罗多》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史诗,堪称印度古代文化集大成者。它为研究印度古代神话、传说、宗教、哲学、政治、军事、伦理和民俗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因此,现代印度学者经常就这些专题对《摩诃婆罗多》进行分门别类的深入研究。国际梵文学界也公认《摩诃婆罗多》对于印度学研究的重要性。美国梵文学者英格尔斯(D。H。H。Ingalls)在评价《摩诃婆罗多》精校本的功绩时强调,对于《摩诃婆罗多》的研究“将会成为照亮印度历史的光芒”。他接着又说道:“然而,没有这部校勘本,没有班达卡尔东方研究所对梵文学术作出的这一伟大贡献,就不可能获得这种光芒。”美国学者布依特南在他的《摩诃婆罗多》英译本第一卷导言中说道:“如果不能充分和自觉地吸收《摩诃婆罗多》中的史料,那么,西方关于印度文明进程的学问是很不完善的。”荷兰梵文学者狄雍(J。W。DeJong)则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不了解《摩诃婆罗多》,怎么能阐释印度文化?”
而我在翻译过程中,还深切体悟到《摩诃婆罗多》隐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与史诗通常的特征相一致,《摩诃婆罗多》中的人物和故事也与神话传说交织在一起。这完全符合史诗时代人类的思维方式。但是,这部史诗并没有耽于神话幻想,而富有直面现实的精神。它将婆罗多大战发生的时间定位在“二分时代和三分时代之间”,也就是“正法”(即社会公正或社会正义)在人类社会逐渐不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这样,《摩诃婆罗多》充分展现了人类自身矛盾造成的社会苦难和生存困境。而史诗作者为如何解除社会苦难和摆脱生存困境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他们设计出各种“入世法”和“出世法”,苦口婆心地宣讲,也将他们的救世思想融入史诗人物和故事中。但他们同时又感到社会矛盾和人类关系实在复杂,“正法”也非万能,有时在运用中需要非凡的智慧。
无论如何,史诗作者代表着印度古代的有识之士。他们确认“正法、利益、爱欲和解脱”为人生四大目的。他们肯定人类对利益和爱欲的追求,但认为这种追求应该符合正法,而人生的最终目的是追求解脱。他们担忧的是,人类对利益和爱欲的追求一旦失控,就会陷入无休止的争斗,直至自相残杀和自我毁灭,造成像婆罗多族大战这样的悲剧。因此,《摩诃婆罗多》是一部警世之作。它凝聚着沉重的历史经验,饱含印度古代有识之士们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自然,他们的“正法”观也具有明显的历史局限。但是,人类自从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历经种种社会形态,生存方式并无根本改变。马车变成汽车,依然是车辆;茅屋变成楼房,依然是房屋;弓箭变成导弹,依然是武器;古人变成今人,依然是人。社会不平等依旧,对财富和权力的争夺依旧,恃强凌弱依旧,由利害、得失、祸福和爱憎引起的人的喜怒哀乐依旧,人类面对的社会难题和人生困惑依旧。所以,《摩诃婆罗多》作为一面历史古镜,并没有完全被绿锈覆盖,依然具有鉴古知今的作用。我通过这次翻译工作,对《摩诃婆罗多》这部史诗由衷地生出一份敬畏之心。
如今,我们有了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的汉语全译本,这就为国内学术界提供了研究的方便。新时期以来,国内学者对我国少数民族史诗的研究成绩卓著。最近,译林出版社又出版了一套“世界英雄史诗译丛”,也是对国内学者长期以来翻译世界各民族重要史诗的成果总汇。有感于此,我在为收入“世界英雄史诗译丛”的《罗摩衍那·森林篇》撰写的前言中说道:“如果我们能对印度两大史诗、古希腊两大史诗、中国少数民族史诗和世界其他各民族史诗进行综合的和比较的研究,必将加深对人类古代文化的理解,也有助于世界史诗理论的完善和提高。”
我在从事《摩诃婆罗多》的翻译工作中,自然会关注国内学术界研究史诗的状况。我发现国内的史诗学理论建设还比较薄弱,尚未对国际史诗学的学术史进行系统的梳理和研究。二十世纪著名的帕里(M。Parry)和洛德(A。B。Lord)的“口头创作理论”也是最近才得到比较认真的介绍。长期以来,国内学者在运用西方史诗理论概念时,有一定的随意性。而在史诗研究中提出有别于西方理论的某种创新见解时,也不善于与国外史诗进行比较研究,以促进自身理论的通达和完善。这里,我想从“什么是史诗”出发,提出一些值得商讨的问题。
史诗属于叙事文学。叙事文学分成诗体和散文体。史诗采用诗体,属于叙事诗。据此,我们通常把散文体叙事文学排除在史诗之外。例如,《埃达》和《萨迦》都记述冰岛古代的神话和传说。《埃达》是诗体,《萨迦》是散文体。这样,《萨迦》明显不能称作史诗,而只能称作神话和英雄传说集。现在,译林出版社将《萨迦》也收入“世界英雄史诗译丛”,我以为欠妥。至于《埃达》,是称作史诗,还是称作神话和英雄诗集更适合,还可以讨论。
史诗的分类也很复杂。国际上有口头史诗和书面史诗的分类,与此相应,有原始史诗和非原始史诗的分类。口头史诗是以口头方式创造和传诵的史诗,如《吉尔伽美什》、《伊利亚特》、《奥德赛》、《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贝奥武甫》和《罗兰之歌》等。书面史诗是以书面形式创作和传诵的史诗,如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卡蒙斯的《卢济塔尼亚人之歌》、塔索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弥尔顿的《失乐园》等。口头史诗本质上是集体创作,经由历代歌人长期传唱,不断加工和改编,最后定型,并以书面形式记载保存下来。书面史诗(或称文学史诗)本质上是个人创作,是诗人采用或模仿史诗形式。因此,口头史诗可以称作原始史诗,而书面史诗可以称作非原始史诗。国内现在似乎将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格萨尔》、《江格尔》和《玛纳斯》称为口头史诗,而将古希腊两大史诗和印度两大史诗称作书面史诗,我以为不妥。应该说,这些都是口头史诗,区别在于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是“活形态”的口头史诗。实际上,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现在也正在以书面形式记载保存下来。
帕里—洛德的“口头创作理论”为口头史诗的语言创作特点提供了有效的检测手段。我们在翻译《摩诃婆罗多》的过程中,就发现诗中有大量程式化的词组、语句和场景描写。尽管在字句上并不完全互相重复,但在叙述模式上是一致的,或者说大同小异。这些应该是史诗作者或吟诵者烂熟于心的语汇库藏,出口成章。同时,《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些主要人物都有多种称号,甚至有的人物的称号可以多达十几或二十几种。这些称号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这些称号的音节数目不等,长短音配搭不同,这就可以根据需要选用,为调适韵律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另一方面,这些称号或点明人物关系,或暗示人物性格和事迹,具有信息符号或密码的作用,能强化史诗作者或吟诵者的记忆,以保持全诗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发展的前后连贯一致。这些都是口头史诗明显不同于书面史诗的语言特征。国外已有学者对《摩诃婆罗多》中的惯用语进行专题研究,并编写了《〈摩诃婆罗多〉惯用语词典》。
在史诗的一般定义中,通常都确认史诗是长篇叙事诗。而现在国内有倾向将在题材和内容上与史诗类似的短篇叙事诗也称作史诗。这在理论上能否成立?如果能成立,那么,我们就应该在史诗定义中去掉“长篇”这个限制词,正如在小说的一般定义中无须加上篇幅的限制词。最明显的例子是,在国内一些论著中,将《诗经》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和《大明》等诗篇确认为史诗。倘若此说能成立,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在中国历代诗歌中,凡是涉及重大历史事件和英雄业绩的诗篇,是否也都能称作史诗?而且,在世界各国古代诗歌中,也有许多这类题材的民歌、民谣和短篇叙事诗,其中有些被吸收进史诗,有些与史诗并行存在,是否也可以一律称作史诗?这关乎世界文学史中文体分类的一个大问题,应当慎重处理。
说到史诗的题材和内容,西方传统的史诗概念主要是指英雄史诗。国内现在一般倾向分成创世史诗和英雄史诗两类。创世史诗又进而分成创世神话史诗和创世纪实史诗两类。这主要是依据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的状况作出的分类,自有道理。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是对传统史诗概念的延伸。在一定意义上,史诗成了长篇叙事诗的指称。由此,我联想到在印度古代文学中有一类与《摩诃婆罗多》同时发展的神话传说作品,叫作“往世书”,也采用通俗简易的“输洛迦”诗体,总共有18部。印度古代辞书《长寿字库》(约七世纪)将往世书的主题归纳为“五相”: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