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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起床之后,他把炉子上的一盆热水端起来,晃荡晃荡地就要往头上倒,虽然没倒成,但那个样子就像是要倒的样子。
那时甘雨胡同家里修房子,院子里有泡的石灰。他把石灰拿回来,就要放到嘴里尝尝。有一次都已经放到嘴里了,幸亏给李再生先生看见,从他嘴里抢出来。就这样,他的嘴还烧了好几天,里边的皮都烧破了。
在许多事上他都显得不正常。有时他爬到楼下去,跪在小客厅的门口,“嗷,嗷,嗷”地直喊。王太太在楼上病着,下不去,就听见他那样直喊,不说话,因为他心里实在憋得受不了。
到屯绢胡同去过几次之后,王先生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他得的是荨麻疹,俗语称风疹块,因为他在街上吃了一些爆肚之类荤腥的东西。长期吃素的肚子,乍一吃荤受不了,加上心里的烦躁和懊恼,荨麻疹就发了。请了一位中医来看,说他是因心里郁闷,吃东西不合适引起的。平常的风疹块都是一块一块的,他却是全身一片一片大面积的,脸和耳朵都肿得很大,腿肿得很粗,甚至连肠胃和食道里都有,三天之久滴水不进,嘴里的气味大极了。一个多月不能下地,就坐在床上粘邮票解闷。他常常坐在那里,两、三个小时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那时“三自”还是常来通知他们去开会。他腿肿得都不能下地,当然就不能去,这也是天父的大恩典。原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先生去看过他,见他确是病了,就安慰他一番,劝他好好休养。屯绢胡同曾多次打电话叫他们去,他们实在去不了,也就算了。后来屯绢胡同还打电话来,问王先生好。
王太太的母亲刘老太太在上海,听说女儿、女婿出监了,希望早些见到他们。当然他们也很想看看她老人家,所以屡次写信去,请她给他们在上海找房子,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政府不许可他们离开北京。老太太找好了房子等他们去,却不见他们到来,就叫王先生的儿子天铎到北京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这里边也有政府的意图,政府是希望他们好好地走上那条‘三自’的路,所以百般地忍耐,可以说用尽了苦心,但他们就是走不上去,政府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所以天铎的北京之行,依王太太看来,可能具有双重的使命。
天铎到了北京,王先生就跟他谈谈,但他心里的痛苦还是不能跟他说。有一天,王先生坐在沙发椅子上,心里痛苦得无法忍受,就用两只手拼命地打自己嘴巴。天铎连忙过去,骑在爸爸腿上,握住他的双手说:
“爸爸,您有什么痛苦,跟我说说。”
“我没法跟你说,”王先生痛苦地说,“带到坟墓里去吧!”他知道天铎是个好孩子,但很单纯。他若跟天铎说了,天铎就得去汇报,说“我爸爸说他冤枉”。这样他就得再进监,因此他什么话都不敢跟儿子说。王先生非常喜欢这个儿子,并且称赞他真好,但他始终没有一次对儿子讲过他在监里的事,他把所有的委屈都藏在心里。
因为心里很烦,有一天晚上王先生跟天铎说,“我们去看戏!”那时崇文门大街真光电影院正在演《杨乃武与小白菜》。他们看到一半,天铎到厕所去,这时王先生偷偷地哭了。他看到杨乃武有个姐姐,在北京王府里作事情,她去探望杨乃武时,得知弟弟的实情,就替他辩护,结果把案子给翻过来了。王先生就想:“杨乃武有个姐姐去看他,我姐姐死了,有谁来看我呀?”想到自己身世的凄凉,触景伤情,就哭起来了。
天铎本来是利用春节三天的假期,又请了几天假来看父母的。看见妈妈病得那样重,爸爸又这样痛苦,实在不忍心走,就连续请了好几次假,住了二十多天才回去。到上海之后写信给妈妈,说请爸爸写几个字给他寄去,王先生连一个字也没有写。那些日子他痛苦极了,天天想着自杀,一来觉得自己撒了那么多谎,没脸活着;二来又怕再次进监,倒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天铎回去以后,上海政府告诉刘老太太说,王明道和刘景文不能离开北京,于是她就自己到北京去了。
王先生出监时,基督徒会堂已经有了新的执事会。被捕释放的严金光、柳晓津和王恩庆都已经当上了执事。住在甘雨胡同廿九号院内的田稼丰也当了执事。王先生一回一回地跟他们商量,请求辞职,他们哪敢答应啊?所以事情就一直这样拖下来。到了一九五七年三月,王先生看实在辞不掉,就到宗教事务局去见李局长。王太太对局长说:
“他(指王先生)已经没有资格传道了。自己对神都靠不着了,还怎么能讲道?”
“那不要紧。你们教会只剩下一个人,政府不会怪你们;你们教会有二千个人聚会,政府也不会去过问。你们就去办那个教会好了。”局长的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你们参加‘三自’就好了,教会办得怎么样,没有什么要紧。王太太认为,政府对王先生可能还另有使命,因为会堂的信徒刘太太有一次去看王先生时,曾安慰他说:“快快起来,将来有盼望,咱们好出国。”刘太太是老早就站到‘三自’那个立场上去的人。这句话的意思很可能是希望王先生病好起来,政府有国外的任务派他去作。
王太太最后对李局长说:
“实在不行,一定要退下来。”
“我警告你们:”局长说,“不要走下坡路啊!走下坡路是危险的,将来有什么事,只能由你们自己负责任。”
“这个没有办法。”王太太说,“主要是他现在已经不能作传道人,再上台讲道了。”
这样就算辞退了。回来以后就收拾东西,准备搬到甘雨胡同去。四月七日在他们搬离会堂的前一天,贝小姐又到会堂去看王先生。她说:
“明道哥,明道哥,现在北京各教会都争着请我去讲道,我简直忙得不得了。”王先生明白她的意思是说:你若是参加了三自会,请你的人一定更多,你就成了顶红的人了。王先生心里说:“你以为他们是尊重你吗?他们是利用你来鼓励我到各教会去讲道。”王先生睬也没睬她,第二天就从会堂搬出去了。从那天起,王先生再没有进过基督徒会堂的门。
帮他们搬家的是大秦哥。他不知道会堂里的煤有一部分是迟太太的,以为各处堆的煤全是王先生的,所以就刮得光光的都搬走了。王太太觉得应当补还给迟太太,就叫了几百斤煤球给她送去。她一看见这煤球就说:“我可不能接受你的东西!”意思就是跟王太太划清界线。从那时起,彼此几十年的同工,就再没有见过面。
注: “香冢”就是香妃的坟墓。香妃相传为回部某酋长妻,生而体有异香,号曰香妃。清高宗乾隆帝定回疆,生得香妃,纳为妃,宠冠后宫。妃复仇之念终不释。太后伺高宗出,召妃入慈宁宫,问曰汝终当何为?对曰死耳。既不得遂复仇之志,毋宁死。太后乃令引入他室,缢杀之。高宗回救不及,乃葬之于陶然亭,并立“香冢”碑。王先生所书即“香冢”之碑文。此碑在陶然亭约有二百年之久,一九五二年公园扩建,乃将“香冢”拆除。
第 二 十 七 章 重 陷 囹 圄
王先生获释后在基督徒会堂总共住了六个月零九天,就搬出去了。从这天起,他就算彻底地脱离了这个教会,再也不跟它发生任何关系。他是准备隐姓埋名,了此一生。可是哪儿有这么简单?政府岂肯就此罢休?事实上他们从坚决辞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播下了第二次被捕的种子。
李局长给他们严肃的警告,他们执意不从,政府也没有办法勉强。他们搬到甘雨胡同以后,就不再去屯绢胡同,政府也没有再叫他们去。那就算他们走下坡路,政府不理他们了。这时他们心里倒感到一点释放,但问题并没有解决。王先生心里很明白,政府放他出来,为的是叫他参加三自会,演戏传道。他不就范,二次进监是难免的,所以他心里那块石头还是没有落下去。他心里烦,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做。甘雨胡同房子的地面,原来都是砖地,他准备改成洋灰地,就把每个房间的地面分成两块或三块来做,先砸碎砖,然后拌沙子和洋灰,拌好了就一块一块地抹。抹好这块再抹那块,屋里的东西就这样搬过来又搬过去。地面做好了,再作清洁工作,他手里拿块抹布擦桌子上的东西,瓶呀,罐呀,一个挨着一个擦,手脚忙个不停。他勤快得很,可就是不说话。有人去看他,他也不说话。有时他出去看电影,王太太很不放心,因为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有时他回来得顶晚,王太太就老是揪着个心,日子很难过。
刘老太太来北京,原是准备看看他们就回去的,所以在会堂住时,就给她报的临时户口,后来她跟着他们一起搬到甘雨胡同去。日期到了,给她买好火车票就要南返时,她忽然头晕起来,没有走成。王太太就去派出所试试看,能不能把她的户口从上海迁到北京来。结果倒迁成功了,而且他们三个人的名字ΔΔ王明道、刘景文、张美云(刘老太太),都上了选民榜,还发给选民证,可以选举了,这时王先生心里想大概他们的事情过去了。到了四月下旬,天铎出差到北京,说是有个实验要在北京农业大学作一个多月。他早晨骑着爸爸的自行车去上班,晚上回家来住。他这么一回来,王先生心里得了不少安慰,还说准备五一劳动节那天跟天铎上街去看游*行,谁知四月二十九日他就又被捕了。这真是“人正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忽然临到他们”。其实这一切,王太太认为都是政府预先安排好的:天铎来,正是为了他们被捕后收拾那个残局。不然刘老太太一下子精神受不了,出个问题怎么办?政府是想得很周到的。王先生夫妇搬到甘雨胡同去,政府并没有立时逮捕,而是又等了一年多,看他们实在走不上这条路时,才下令逮捕的。
四月二十九日那天真奇怪,王太太踩着缝纫机做棉鞋,“啪”的一声一根针断了,换一根再踩,又断了,接连断了五六根针。晚上十点多钟,他们吃完饺子,老太太已经躺下了,忽然听见门外有敲门的声音。那时街门已经上了锁,王先生走到门口去问:
“找谁呀?”
“找姓王的。”
“您是哪儿来的?”
“派出所的。”
“街门锁着呢,我去拿街门钥匙。”
于是王先生回去告诉老太太说:“姆妈,起来吧!逮我来了。”老太太立刻就起来了。
王太太出去开的街门,一会儿进来两个警察,看见王天铎在那里,就对他说:“工作证!”天铎把工作证拿给他们看,这时王先生想是他弄错了,原来是查户口的,不是来逮捕他的,他就坐下了。刚一坐下,进来一个人。谁呢?就是他第一次进监在草岚子胡同看守所审讯他的那个审讯员!王先生一看见他,立时就站起来,请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他的对面。审讯员问过他的姓名以后,叫他在逮捕证上签字,拿出手铐,就把他铐上了。王先生问他:
“我出来一年多,什么都没有作,你们为什么逮捕我?”
“明天到法庭上去说。”
两个警察走过来就把他带走了。临行前王先生过去搂了搂王太太,还想过去跟老太太亲亲,后来想这样不好,因为中国人不习惯女婿跟丈母娘亲,就连手都没有握,硬着心出去了。到了门口,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他们把他推上汽车,一边坐一个,就押走了。
王先生带走以后,他们怕老太太受不了,就把王太太从这个屋子带到靠街门的那间屋子,就是他们的卧房。天铎站在屋子中间的门槛上,亲眼看见他们把他母亲铐起来。王太太知道马上要把她带走,就说:
“我要跟妈妈说声再见!”
“不行!”他们说,“你不许喊!不许喊!”他们怕她喊了,给邻居听见,所以不准她出声。就这样她也被带走了,临行前没能再见妈妈一面。
第二天一早提讯时,审讯员拿出一卷纸来,交给王先生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逮捕你吗?你看看这个!”
王先生一看,原来是他出监以前写的《立功赎罪计划》,上面写着:“我出监以后,带领教会参加三自会。”看了这个材料以后他就说:
“我错了,我失信失言了。对朋友也不能失信失言,何况对政府?”
“对政府可跟对朋友不同,对政府失信失言是严重的事!”意思就是说,那是大罪。
王太太进监后第一次提讯时,屯绢胡同那位专门负责跟他们谈话的干部就坐在那里。她一进去,那位干部气冲冲地对她说: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你把教会弄得乌烟瘴气。你为什么说他父亲是自杀的?”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指点着她。
“他父亲本来是自杀的,”王太太说,“所以我怕他自杀。”她在监外时,总是拿这个话来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