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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章华本来是站着的,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沮丧极了。乡长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卢章华,你不要难过。我是土生土长的,人家是大学生,想的不对路。不过,也不是就没办法了,事情还有挽救的呀。你听好,你回去这样办……乡长附着卢章华的耳悄悄地说。
卢章华火烧屁股样往回赶,他那匹瘦马累得呼呼喘气,他还要把鞭高高扬起。
乡长望着卢章华绝尘而去,乡长溜到乡场尾巴上的一家酒馆去。里间坐着的,正是乡上的包工头钱明海。
回到望云村的卢章华吩咐婆娘将煤油灯罩擦亮,村里就只有卢章华家的煤油灯是有罩子的。说起来,这灯罩也应该算公物,村里没有村公所,卢章华只得把自己的偏房腾出来做村公所。煤油灯也就是他办公室的奢侈品。他婆娘用抹布擦灯罩,油垢倒是擦去了,灯罩却是花的。卢章华低声吵了句擦个啥,连个灯罩都擦不干净。他撩起自己的衬衣,边哈气边擦,终于将灯罩擦个锃明瓦亮。
他去请村小的小王老师,小王老师是个爱干净的姑娘,看着一凳子的灰,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问他写啥呢?卢章华说写份申请,望云村几千年都过着黑地摸天的日子,现在啥时代了?人家城里屙尿屙屎的地方都一天到晚地亮着灯,好说我们是牛马畜牲,牛马畜牲吃草还要点个灯!你说架电线安电灯是全村人的强烈要求,写完我拿给全村人盖手印。小王老师也巴不得村里有电,有电批作业就不消用煤油灯了,每天早上她洗脸觉得鼻子、耳朵、眼睛都像熏过的腊猪头,特别是鼻孔,一摸一手黑。小王老师就写得动情。写完连自己都感动了,念给卢章华听,卢章华连说好、好、到底是老师,写出来帮是帮、底是底、严丝合缝,合缝扣榫的。
盖手印出奇的顺利,望云村百十口人,上至七八十岁的七爷,下至娃娃,个个争着捺手印。卢章华把村公所那盒常年不用、快干涸了的印泥打开,将上面的灰吹了又吹,个个都使力地朝印泥上按,连怀中的娃娃也被大人捉住小手,在申请上印出手印。没得好大工夫,申请书上就按满大大小小,或扁或圆、或苍老或稚嫩的手印。只是没有人注意,闷声不响的张顺发按了两个手印。按了两个手印的张顺发在人群中不声不响,不叫不闹,他用右手摸着左手的拇指,心里突突地跳。这一生人,他很少按过手印,这里按手印呀,没有大事,是不会按手印的。村里安宁,出门连门都不锁的,很少发生啥案子,也很少有人犯了案去按手印的,所以在望云村按手印,都是好事呢。况且,架电线是他最盼望的事,他这一生,他爹的一生,和架电线、点电灯的关系太密切了。他只以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现在却要实施了,他又怕这个梦想变空,才狠狠地按了两个手印,像要把一生的梦想狠狠揿住。
按下两个手印的张顺发心里惴惴不安,他怕村长发现不饶他,他觉得村长似乎是发现他多按了一个,多按一个就多一个人,这是弄虚作假呀。乡上的人若数起手印多出一个,村长不是要挨批评么?村长不是怕乡长得很么?那次乡长来村里,他看见乡长教训村长,就像教训大儿子一样,吵得火扯扯的,吵得村长灰头灰脑,蔫塌塌的,他有点后悔不该多按一个,这是害人呀。他偷偷地看村长,村长笑眯眯的,似乎不在意的样子。
申请送上去了,乡长将申请退给卢章华。乡长说你这脑袋里塞的是啥?是豆腐渣?是牛屎?你自己送给钟书记去,不要说来找过我,也不要讲是我透的消息,只说是望云村全体村民的要求。
卢章华找到乡党委钟书记。钟书记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书记,但看上去面嫩气色好。面嫩归面嫩,钟书记做事稳。钟书记给他泡了茶,递烟给他,还摸出打火机打燃,要为他点火。他一迭声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钟书记笑眯眯地说卢村长,大老远来,有啥事?卢章华从口袋里摸出申请,递给钟书记,钟书记一看上面按满红朗朗的手印,就晓得是大事了。匆匆看完,钟书记的脸就严峻了。钟书记问卢村长,你在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事只有乡班子议过,你咋这样快就晓得?
卢章华看见书记脸色不好看,心里就有些紧张。但他晓得不能讲出乡长,人家好心意想为望云村办事。你讲了,不是猪狗不如么。卢章华讲话就吞吞吐吐,我上次来开会,听人讲起,人多,也不记得是谁讲的了。钟书记叹口气,说也不怪你,这也不是啥秘密。就是秘密现在有啥密可保?县上开常委会,会还没散,啥内容就有人知道了。卢村长,现在既然你也晓得了,我也就跟你实话实说,这事还没拍板,乡上对这事有分歧。我亮出我个人的观点给你听,我是不主张望云村架电线的!我把道理给你说透,你是土生土长的,情况你比我清楚。望云村其实已经丧失了生存条件,海拔高,霜期长,生态恶劣,不要说种庄稼,连草都长不好。这些年你也晓得,扶贫投进了多少钱?有这多的钱,给望云村发工资都可以了,但望云村还是那个穷。架电线要多少钱?从乡上架到那点,起码上百万,你想想,架去又如何呢?光点电灯,就不吃饭,就不穿衣了?有这点钱,还不如拿来做搬迁费,我争取要名额给你们搬到茅江去,那里光照好,种啥长啥。这里搬迁了,让生态慢慢恢复,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么?
卢章华听得心一跳一跳的。他也听说过异地安置的事,但他不想去,望云村的人更不想去。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他这个村长还是村长么?要说么,这个村长也没的当场,一个村全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人家其他坝子里的村长早就修小洋楼,骑摩托,有的微型车也买了,他还在骑瘦马,一摇三晃的瘦马说不定哪时趴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可住惯的山坡不嫌陡,再穷的村长始终还是村长,上面的救济粮、救济款啥的,也要经自己的手来分。一村人那眼巴巴的眼光,那蜂蜜罐罐打烂的话,咋听也受用。再说,村里的人谁愿搬迁,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老祖先的坟在这里,一搬迁就要自己去做工作,那人家不把你先人九祖咒翻了过来。弄不好,跟你玩横的,弄伤别人你倒霉,人才做这倒霉的事。
卢章华也不晓得咋个从书记那里出来的。他的头昏昏沉沉,心里乱翻翻的。他下了楼拐到后院,去敲乡长的门,却无人,他想这人到哪里去了呢?找了一阵找不到,他怏怏地到乡政府后院的白杨树下牵出那匹瘦马,那马正啃白杨树的树皮,啃得带劲,就犟着不走,他给马一鞭子,妈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乡政府的么?你是乡长、书记的舅子么?牵着马走出乡政府。
走到乡街子的尾巴,听到有人喊他,卢村长,进来,进来,喝杯酒再走。他心中不快,说喝啥,我没钱。那人说你进来嘛,有人请你。进了小酒店,那人把他领到后面一间,见乡长坐在那里。乡长说你看你这样子,霉头霉脸哭兮兮的,有啥出息。你不说我也晓得啥事了。来来来,先喝杯酒再走,你那路我晓得,一路上冷得鸡巴缩在肚子头。
菜接着就上了,酒是滇曲酒,平时喝不到的。每次乡政府开会,众人叫得凶了,乡长才说喝喝喝,你狗日些不喝是不会离开乡政府的。叫人拿出一个塑料桶,桶里装的是散酒。从出甘蔗的河谷地区打来的甘蔗渣做的酒,甘蔗渣做的酒又苦又涩,冲得打脑壳。今晚,乡长请他喝的是滇曲酒呵。
带着浓浓的酒意,卢章华牵着那匹偏偏倒倒的马上路了,马走得缓慢,一步三滑的。卢章华心中踏实,也不急,悠悠然然地走,山区的雾来得快,才看见雾从地下起来,淹过马蹄子,只一会儿,就淹过马肚子,再一会儿,连他也被淹没了。卢章华憋闷,就唱起歌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
三
刘大毛这些天难受得很。他是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尽管他肚里也是经常是空的,饿得咽口水,但他对吃是不太在意的。吃几个烧洋芋,嚼一把干包谷,甚至到谁的地里拔一个山地萝卜,也就凑合着一顿了。有时实在没吃的,他就睡,这法子灵,人一睡下去,昏昏沉沉的,腾云驾雾的,肚子也不饿了。但他觉得人最难熬的是酒瘾。妈的,是哪个龟儿杂种发明这种东西来害人,发明了又不让人敞开吃。上面扶贫也扯蛋,没见哪回会送点酒来,哪怕是甘蔗渣,洋芋渣做的,只要是酒就行。还怕哪个么会有过高要求,要喝曲酒,瓶瓶酒?上回来扶贫的一个县上同志说,还有啥五粮液、茅台酒,几百元一瓶。有几百元可以买一缸来喝了,这种酒也不晓得是人参还是燕窝做的。
刘大毛这天一起来就看见两个喜鹊在做事,刘大毛呸的吐了泡口水,也没去细想。直到村长卢章华来了,他才晓得那是喜事呢。卢章华提着一小塑料桶甘蔗渣做的酒,刘大毛只看见了这白色塑料桶才看见卢章华。刘大毛心里扑通地一跳,高兴事在一张皱脸迅速舒展开来,那种高兴是看见有人带着新娘来才有的。卢章华进门来,故意把塑料桶的盖子打开,瞬时,一屋子就是那香得喷鼻的酒香了。
卢章华见到刘大毛狗一般扑过来,伸着鼻子嗅。卢章华说到乡上开会,乡长送的呢。吃坨坨肉,唉哟,那膘巴掌厚,进嘴就化。刘大毛听得直咽口水,说村长,哪回你也带我去吃回嘛。卢章华说你想的美,你是村长吗?你是乡干部、村干部吗?还没进乡政府的门,你狗日就被人家提着领子拽出来了。
卢章华为动员村里的人去找书记费了好大劲,村里的人平时说怪话胆子贼大,真正要到乡上去,个个都害怕。望云村穷虽穷,但望云村的人自古都遵纪守法,自古都守着这份穷日子稳稳当当过日子。去乡政府,去找书记,这还了得,书记是啥?是方圆上百里最大的官呀。七爷说我老了,没得啥忌讳的了。不过呢,我还是要跟你们说,以前的乡长出门坐八人抬的轿子,背后是一串背匣子炮的保丁。书记是啥?是乡里最大的官,官就是父母,父母要咋做,有父母的道理,轮得上你们说话的么?你们晓得望云村的祖先是咋个搬到这人嫌鬼不要、冻得死猪狗、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来的?就是闹长毛时,祖先跟着瞎胡闹,被人家追得东躲西藏,才跑到这里来的。卢章华你糊涂呀,也怪我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讲了,就没说这事,说出来心里堵呀。
七爷把那叫人心堵的事讲了,七爷苍老的额头上冷汗涔涔,七爷跑风漏气的嘴讲得更加沙哑。讲到最后,七爷枯涩、空洞、混浊的眼里,竟然滴出两滴眼泪。七爷那凝结在眼睑下的两滴老泪使大家心里沉甸甸的、凉森森的。
望云村的人再也不讲一句话,连叫得最凶的当过几年兵的胡国柱也不吭气了,连脾气最冲、性子最憨的刘顺全也哑口了。闷声不响的张顺发好几次想讲话,他的脸被肚里的话憋得紫红,但话一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那晚回来,卢章华唉声叹气的。他想盖章的时候全村人都愿意,咋叫到乡上去就尿了呢?这样的村庄,这样的人,真是没盼头。架电么,又不是叫你去蹲班房,又不是叫你去刑场。嘿,不过么,这又怪不得他们,就是自己,何尝又不怕领导,每次乡长指着他的鼻子吵,每次逼他去做逼牯子下儿的事,不是也一样的不敢吭气么?
卢章华翻来覆去睡不着,乡长的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吃了也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大不了完成不了他交的事,低着头让他吵去。主要是,主要是乡长说村级组织要换届了。这话一说,乡长啥也没说了,一句话就够了,明人不用重说,响鼓不用重锤,你自己去掂量吧。
天快亮时,卢章华摸下楼去屙尿,下楼来,见朦朦胧胧的堂屋里亮着一样东西,是白色的塑料桶,屋里漆黑,那桶就刺眼睛了。卢章华心里跳了一下,这是乡长送给他的甘蔗渣酒。一小桶,虽然又涩又冲,但他还是舍不得多喝,每次都是啜一小口,惹得脖嗓眼痒痒的。他觉得自己该怎样做了,乡长毕竟是乡长,在黑暗中,他的酒壶都会启发人呵!
刘大毛听说有酒喝,连卢章华让他干啥都没听清,就鸡啄米样点头,边点头边去抢酒桶。卢章华把酒桶挪到背后,说你到底听清没有,我让你干啥事?刘大毛急得唔唔叫,听清了,听清了,不就是到乡上去闹事么。放屁,谁叫你去闹事了。你听好,叫请愿,不,叫,叫反映群众要求。刘大毛抢过塑料桶,咕咕地往嘴里倒酒,猛喝一气,放下桶说我晓得了,到乡上去反映。反映啥子?群众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