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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一天。谁也没想到呀,会有这么一天。他哆嗦着嘴唇,想说啥又说不出,忍了半天说没啥。没啥,没啥,村里通电了,不就图个高兴吗?
气氛立即好起来,大家畅快地饮茶,牛一样灌水,吃葵花子儿,水果糖眨眼就没有了,那帮小崽崽基本上没吃过水果糖,妈也,这糖咋这样甜,这样好吃呀。来,妈尝一口啥味道?一时间,风卷残云,糖就被小崽崽们抢光了。石柱婆娘手快,狠狠抓了两把,塞在裤包里,她要拿回去放到过年,让娃娃些慢慢品尝呢。
饭也吃了,茶也喝了,烟也抽了,葵花子也嗑了,大家也倦了,就准备走。顺发站起来,堵着门,各位大爷大叔、娘娘、婶婶,兄弟妹子,侄男侄女,今晚顺发给你们磕头,请你们一个不少,陪我到我爹的坟山上去。哪个不去就是挖我的祖坟咒我的祖宗。大家一下都蒙了,这是咋啦,顺发今天疯啦?平白无故地请吃饭,平白无故地要让大家到他爹的坟山去,黑洞洞的,鬼都吓死人,就是要去,也是白天去,他疯啦?
七爷发话了,七爷说都去,大家都去,娃娃些先安顿去睡了,大家都去。
村长卢章华也说都去,都去,二叔一辈子没求过人,我们就遂了他的愿,随着他去。
带着娃娃的,就送娃娃回去睡了,然后再回来。顺发拿出那两圈电线,恳求村长允许他接通电线。卢章华说你的电不是通了么,你还接了干啥?村里人都觉得顺发今晚是咋了,尽做些大家想不明白的事。就说接电线吧,你一个孤人,屋里电也通了,你再接它干啥?就是要在门口做啥事,把灯拉出来就是了,况且你还要做啥事呢。还是七爷心里透亮,说让他接吧,他有用处哩。
电接通了,张顺发双手拿住灯头,抖得不行,请大家随我一道走,我要让我爹看一看电灯,真正的电灯,亮堂堂的电灯,他在坟里黑洞洞的睡了几十年,今天,可以看到电灯了,可以满足他一辈子的愿望了,哈……哈哈。望云村的人一下子惊呆了,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几十年了,顺发心里还压着这块大石头呢,几十年了,这块大石头从他爹心上移到他心上,压得他腰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心也碎了,一生也快完了。整整两代人呀,为这电线,为这电灯……
全村人随着顺发走,他爹的坟,就在村后斜坡上,也就是两百来米的地方。他走在前面,一语不发,神色严峻得令人害怕。山风也疾,把他的衣衫掀起来,把他长长的枯草似的头发朝后吹,像一面虽然破烂,却庄严肃穆的旗帜。全村人排成长长的一队,肃穆地随他走,他双手高擎着那盏雪亮的电灯,那盏电灯高于他的头顶,在乌蒙山广袤、博大、寒苦的贫瘠的高原上,这支长蛇的队伍蜿蜒而行,像一条首尾相连的长龙。那盏雪亮的电灯,在墨黑如铁的高原上灼灼燃烧,烧得天空艳丽,热烈起来,烧得黑色的冰块纷纷坠落,打得人的心疼痛起来。望云村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每人都握住电线,他们像握着龙的脊骨一样小心翼翼,这龙骨把望云村的人拧结在一起了,每个都成了龙骨身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很快,到了坟山,顺发的爹,张老庚的长眠之地出现在大家眼前,这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坟地,这是一座简陋的坟地,和所有的坟一样,低矮、塌陷、寒伧,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土堆上长满了荆棘,这生命力最顽强的荆棘,也就是盛夏开几朵碎碎的细米样的蓝花,也就是在这个季节披上点绿叶。现在,还是秋天,寒风瑟瑟,黑夜压地,几蓬瘦骨伶仃的荆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它们在瑟瑟发抖中,也没忘记把铸铁似的棘刺指向苍天,茫然地向苍天询问什么。
这寒伧、简陋、草率的土堆下,躺着一个卑微的、基本上被人遗忘,活得像虫虫、像蚂蚁一样轻贱的人,躺着一个为了最卑微的心愿而被轻薄、被嘲讽、被扭曲的人。
寒风萧瑟中,张顺发,这个也是进入晚年、孤苦伶仃的儿子,跪在他爹的坟头上。他双手擎着电灯,电灯照在他爹的坟头上,把他爹坟上的荆棘勾勒得清清楚楚,铁画银钩,图画一般。他浊泪长流,泣不成声,久久、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良久,才发出一声狼似的长嗥,那压抑得太久、太久的叫声,在茫茫的高原上穿过,刺得大地一阵痉挛。长嗥过后,一片沉寂。接着,他才哽咽着说:爹,我给你上坟来了。爹,儿今天不给你带吃的,带用的,儿给你带来你一辈子最想见、又让你一辈子受了好多窝囊气的东西。爹,爹,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你坟头的这盏电灯了吗?它是真正的电灯,是真正的电灯呀……
他哭得晕过去了……
全村人都跪下了,黑压压的一片;全村人都哭了,哭得呜呜咽咽,哭得地动山摇,哭得天地变色,远处响起了轰隆的雷声,雷电闪起来,划破了黑夜,把黑夜变得像白昼一般。
一年后,望云村要搬迁到大山外面富庶的坝子里去了,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那条线路伫立在大山上,那盏电灯,永远地照在那座坟上。
天知道
麦 家
麦家:男;1964年出生;浙江富阳人。1981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工程学院和解放军艺术学院。现供职于程度电视台。主要作品为长篇小说《解密》、中短篇小说集《人生百慕大》等。部分作品在军内外获奖。
01
1960年夏天的一个雨夜,我以杨小纲的名字,住进了位于北京海淀区的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招待所。大约是三个小时前,研究所党委书记王某就接到科学院主要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说的就是我即将“莅临”的事。领导对他说:人一到你就通知我。挂电话之前,领导又交代:他是个有特殊使命的人,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于是,书记一放下电话,便直奔招待所,守在招待所刚修缮一新的大厅里,诚惶诚恐地等我出现,不时还冒着雨,到楼的外边来,翘首张望远处,想象着我的如期而至。可以说,他在心里是早把我盼望了又盼望了的,也许还用心推敲着“觐见”我时应有的辞令。但当我真正出现时,他却仅仅是多看了我几眼而已,没有上来招呼我,更没有“热情接待我”。
书记同志怠慢我的原因,我猜想有两个,一个是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又黑,我在雨中像一个逃兵一样的冲进招待所,脸上的神情和身上的衣衫都透露出一种落魄和慌张,太不像一个“要人”;二个是我在服务台登记时用了一个假名字:杨小纲。我注意到,开始书记同志对我的到来还是有点敏感的,我走进大厅后,他始终用警疑的目光忽明忽暗地打量我,像个探子。我到服务台作登记时,他也跟着我磨蹭到旁边,装模作样地跟服务员说事。低级的探子!但当我掏出的那张介绍信函——它不但纸质普普通通,而且足以证明我只是南方某高校一名叫杨小纲的教职工时,他顿时对我了无兴趣,迅速从我身边滑开。当我办完登记手续,往楼上走去时,我看到他在门前不安地踱着步,焦虑的目光时不时扎进黑暗的雨丝中,好像我还在来路上,随时都可能从黑暗中向他走来。
说真的,我没想到我的一个老习惯,竟然让年迈的书记同志平白增添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我是说,用假名字登记住宿或办事,是我素有的习惯,也是需要。老实说,我的身上备有各种各样的空白介绍信,我以什么身份和名姓住进该招待所,完全是随心所欲和偶然的,客观地说,就看我当时伸进挎包的手率先摸到“哪一页”——那里面有许多页差不多大小和硬软的介绍信函。当时,我率先抽出来的是一张由北方某省政府给一个名叫谢兴国的处长开出的介绍信,只是我觉得这个职称跟我此刻落汤鸡的模样不太符合,于是又重新摸了一张,即杨小纲的那张。不用说,杨小纲和某省政府处长(谢兴国)都不是我的真实,我的真实是——真名叫钱之江,身份是特别单位701副院长兼破译局局长,内部代号为A705,即701五号人物的意思。但如果要说我使用过的名字之多,绝不亚于一个江湖老骗子,可以说,一本百家姓氏谱里,我至少用过半本的姓氏。别的不说,就说在那次为期八天的路上,我先后用过李先进、陈东明、戴聪明、刘玉堂等六个名字,它们一定程度上说明我此行经事之多,和我固有的谨慎。是谨慎,不是胆怯。谨慎和胆怯,跟冷漠和郁闷一样,看起来有点相似,骨子里却有天地之别。
本来,王书记已经替我开好房间。301房间。这是个套间,里间有一张暗红的古典的雕花大木床,床上叠着绸缎的花被,蚊帐是尼龙的,如蝉翼一样透明,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外间宽敞,物什齐备,有舒适的沙发,派头的电话,还有吊扇、衣帽架、台灯、茶几、茶具和烟缸等大小设施和用品。就楼层说,是顶楼,就方位说,在走廊尽头,不但安静,还有保密性,安全感。我需要这样一个房间,因为我是特别单位701的人。但是,这个房间现在只属于“钱之江”,不是“杨小纲”,杨小纲只配住一般的房间。一般的房间比较多,任意性比较大,根据我的要求,最后安排给我的是201房间。这个房间在301的脚板底下,一样处在走廊尽头,也是套间,虽然没有那么多配备,但基本符合我要求。所以,我进屋后,就决定住下来。由于一路雨中奔跑,我似乎有点累,进屋后,简单擦洗了一下,就上了床,而且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一个动天动地的霹雳很快又把我惊醒,醒来,我听到有个东西在不停地拍打我窗棂。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看,发现我窗外的右手边,有一棵跟楼房差不多高的枣树,正是盛夏季节,枣树枝繁叶茂的,有条枝桠出格地伸到我窗口,借助风力的鼓吹,冒昧地拍打着窗棂。再看下面,有一根分枝完全贴着墙头长过来,要不是有人砍断它的头,没准它早已破墙,钻进屋里来。也因为砍断了头,所以它变得格外粗壮,粗壮得像一根独木桥一样吊在我窗下,只要稍有点脚力和不犯恐高症的人,都可以凭它翻进我房间里来——破窗而入。
这怎么行?
绝对不行!
于是,我下楼去要求换房。
服务台不准我换,我临时编的几个理由,都被视为无理取闹,遭到义正词严地拒绝。我的态度因为有恃而无恐,于是我的声音因为情急而变大,而服务台里的人一点也没有被我吓倒。他一边偷偷地注视着我背后的书记同志,一边以蔑视和沉默对待我。无奈之下,我很不像一个有秘密权威的人一样吓唬他。
我说:“我是你们王书记的客人,请你配合一下我行吗?”
你知道,这时候,书记同志其实就在我身后,他已经被再三的等待焦了心,听我这么一说,似乎已经有所敏感到,不乏客气地对我说:
“我就是王书记,请问你是哪位?”
我说:“我是从701来的。”
他问:“你姓钱吗?”
我说:“是的,我叫钱之江。”
他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握住我手。他手上的力量和气息让我感觉到他有种急于叙事的冲动,我不知道他将叙述什么,但我知道在这里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就可能给我带来不便。所以,我十分职业(机智)地将握手临时转换成亲密的拥抱,藉此将头架在他肩膀上,悄悄说:
“这里不便多说,请带我去房间。”
02
当然是301房间。
我相信,我是个谨慎的人,但我更相信,对701人——每一个人——来说,所有的谨慎都是必要的。因为,正如总部首长说的:我们701一个人的价值,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的确如此,当时X国JOC电台每天都在对我们701人广播,希望我们跑过去,人都明码标价的,高的已经超过几十万美金,低的也有几万。像我这样的,不值几十万嘛,至少有十几万吧。这就是说,只要谁把我弄到X国,就可以得到十几万美金。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说实在的,现在出来我的心态很不好,老是疑神疑鬼的。也许是我老了,也许是形势的问题……说到形势,大家都知道,形势很严峻,而且还在继续严峻,谁也不知最后会严峻到何等地步。想想也是,要是在以前,谁想得到,昔日的老大哥,苏联老大哥,如今也会成为我们701的猎物。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明争暗斗……这种形势下,我分明感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多疑,越来越谨慎。是的,是谨慎。谨慎不是胆小。但我的谨慎里已经藏着胆小。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