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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二吗?赶快上山一趟,开着你的车,山上出事了。”
山上出事了?什么山?出了什么事?
王小二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一副老主顾、老把式的样子,山上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仿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招呼上两名伙计,立刻开着他那辆“4×4”白色吉普就上了山。
这位王小二,四十来岁,宽嘴阔脸,秃头是在看守所里不久前剃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那颗大肉脑袋刚刚长出了一层花白的“板寸”。
采访中我首先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收谷的”,意思是农民。但“农民怎么会有吉普车?”王小二讲:“咳,家里穷,买辆车在外面跑出租”,可是熟悉他的人,特别是矿区的人都知道他是那一带名气不小的“运尸专业户”。
雨还在继续下,王小二开着车很快出了城,不久就在说好的时间、地点接上给他打电话的人很快来到了出了事的山上,这个“出了事的山上”就是当天下午刚刚发生了大爆炸的山西省繁峙县“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
王小二到了山上以后自己并没有干活,用他的话说他始终站在一边看。
那么王小二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他说:“一些人,都在忙着甚,身上穿着迷彩雨衣,脸都看不清,雨太大。”
我问:“你有没有看到有人往你的车上装矿工,已经死了的矿工?”
王小二说:“看到了,我的车到了山上以后就被他们拆去了后座,人是一个个被他们顺进车里头去的,看着不像活人。”
“看着不像活人就是拉死人了?那么你过去干过这种营生?”
王小二不认账:“没有。”
“但是到了山上明白了是让你拉死人,你拒绝了吗?”
王小二说:“也没有。”
根据王小二后来被捕后向警方的交代,6月22日那天夜里他用他的白色吉普车一共拉走了两车遇难矿工的尸体,头一车是10具,第二车7具。
应该说由于刚刚结束了“富源矿难”的采访马上又接手了“繁峙矿难”,我在见到“繁峙矿难”的遇难者家属的时候心情是十二分的沉重。
武贤明,一位在“繁峙矿难”中失去了丈夫的遇难矿工的家属。一个月前和丈夫田正兵一起来到义兴寨金矿,始终陪着丈夫吃住在山上,因此“繁峙矿难”发生的前前后后她都看在了眼里。
到了繁峙的第二天我就把武贤明带到了山上,记得那一天在到山上去的路上武贤明的情绪还可以,一路上还在和我说着“王全全探矿”矿主一个月能挣三四十万。可是车越往上开,武贤明的话就越少。到了山上,一下车,她一个人默默地就走到山坡的一角,蹲下来,眼睛望着坡下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了的金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整个“繁峙矿难”于她,在猝不及防中是一次山崩地裂,一场灭顶之灾。
6月22日中午吃饭的时候,武贤明曾经走出过工棚,先是看到“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副井的井口有青烟在往外冒,过了一会儿又听人议论井下可能着火了,还听人说副井一步井的地方堆着很多炸药,那里有个炸药库,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下莫不是要出大事?”
两点多她又出来看,副井的烟越冒越大,矿上的人都有点慌了手脚,她更吓得不知怎么办,就在这时,突然,她听到三声巨大的爆炸声,原来就在眼前竖着的井架一下子就陷到了地下,那井架有好几米高呢,怎么说没就没了,滚滚的烟尘几乎是在同时腾空而起……
糟了,“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出事了,出的什么事、性质是什么?武贤明此刻根本没心思打问,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丈夫还在井下,正在井下干活!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人们开始从主井的井口往上吊人,那些矿工有活的,有伤的,也有死的,武贤明始终守在井口,井下往上吊一个她就挤到跟前扳住那个人的脸看,没有她的丈夫,还是没有她的丈夫,直到后来人们把井口盖上了,她也没见到她的丈夫田正兵。武贤明疯了一样地冲吊人的人喊:“我丈夫还没上来呢,你们不能盖井盖儿,别盖井盖儿呀!”但是没有人听她的,有人急赤白脸地朝她喊:“井下没人了,你丈夫也可能从别的井口爬出去了,快躲开!”武贤明不信,几小时连续哭叫,后来终于筋疲力尽,眼前一黑,昏倒在地,被人抬回了工棚。
6月22日,已经是午夜12点,雨还在狂下不止,老天好像有意要把“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爆炸死人的事情冲洗得不留一丝痕迹。
那辆白色吉普车下了山又回来,此时武贤明丈夫田正兵的哥哥田正尧(也在“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当矿工)其实已经知道了弟弟的死,爆炸后的下午6点多他是从别的矿井爬出来的,但干活时他没有和弟弟在一起,也始终没有见到弟弟的面。田正兵从井下死里逃生后曾两度下到井下去救过人,他在寻找他的弟弟,但是第一次下去没找着,第二次,夜里12点多(请记住这个时间),他在井下终于发现了弟弟,但是这时弟弟已死,没救了,喊不醒,不再和他说话。
繁峙县,事故发生后,田正尧住的旅馆,我见到他的时候,可以说田正尧此时的神经还停留在崩溃的边缘。我是怎么说服他也不同意接受我的采访。后来勉强同意可以和我聊聊了,我让他跟我上山,他吓得死活不肯跟我走,以后的采访实际上我是坐在他的身旁,他始终躺在床上,半个小时的对话,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睁过眼。
面对田正尧我当时太清楚地感觉到了“同情”在这个时候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是为了采访我还是得轻轻地问他:“后来你是怎么在井下找到你弟弟的?”
田正尧声音特别小:“在大巷,我找了好几条巷道,后来在大巷,死人堆里,那大巷全是死人。”
“你下去的时候还有多少?”我便伏下身问。
“起码还有十来个。”
“这些人死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
田正尧明显地不愿意听到我问这样的问题,他的身体痛苦地扭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什么样儿的都有,有东倒西歪的,有像睡觉一样脸朝下趴着的,什么姿势的都有。”
“他们的脸是什么色儿?”我又问。
田正尧声音更小:“黑紫黑紫的,看得出是叫烟给熏死的。”
我不忍心采访,但又不能不和他谈完。
“那你记得后来你是怎么看着他们把你弟弟拉走的?”
田正尧的声音变得不是哭泣,也不是叫喊,是介乎这两者之间的声音:
“怎么不记得?我真真亮亮儿地看见了,我还上去摸了一把我弟弟,他身子冰凉冰凉的,那些穿迷彩服的人,连拉带拽,像抬死猪,把我弟弟和其他人给扔上了车……”
尸体被草草藏起
“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位于山西省北部繁峙县的砂河镇。
繁峙,盛产黄金,素有“黄金万两县”之称,而砂河镇,常去五台山的人们对它也许并不陌生,如果你从北京坐火车到五台山进香,一定会在一个叫“五台山站”的小站下车,这个小站的属地就是砂河镇。
为了跟踪采访“繁峙矿难”的真相,我曾四次去山西,三次来到砂河,每一次都同住在一家叫作“红珊瑚”的酒店里,这家酒店离“五台山站”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路程,后来我们去的次数多了,下了火车都不用集合,自己就拎着包直接到酒店登记自己的房间。
“王全全探矿”离砂河镇不远,我们每天采访从“红珊瑚”出来,坐40分钟车就可以到达“义兴寨金矿0号脉”的矿区。所谓“义兴寨金矿0号脉”矿区,表面上看上去就是一片连绵的大山,一座座山脊相夹着一条条山涧,许多富含黄金的矿脉就藏在这一条条山涧下面三四百米深的地方。“王全全探矿”所处的山涧叫孙涧沟,这条山沟没有任何指路标,也就是说没有熟人带路自己找可找不到。
2002年6月22日下午两点半,“王全全探矿”发生特大爆炸事故,7月初我赶到孙涧沟,这条山沟和爆炸前已经完全是两个样子。
据了解由于繁峙县是山西省黄金的主要产地之一,就在“王全全探矿”没有发生特大爆炸之前,仅仅是孙涧沟这么一条小山沟就密布着40多个矿洞,其中33个洞是属于一个叫殷三的总承包人的,那时候孙涧沟到处是红砖垒就的工棚,密密麻麻的,三千多矿工挤住在这里,俨然一个小社会。“王全全探矿”出事后政府很快悉数封闭了四十多个矿洞,所有的工棚也都被推土机推倒,到我们摄制组去实地采访时我还可以看到沟涧两边到处是红砖碎瓦和已经没有了门窗的一口口小窑洞。
“繁峙矿难”发生后的三小时繁峙县委、县政府就接到了报告,县委书记、县长、公安局的主要领导等很多干部6点多就上了山,一干人马在山上呆了好几个小时,但事后不久县里以正式名义给上级主管部门打了这样的报告,声称此次事故伤亡情况只有2死、4伤。而就在这份报告出台前的22日黄昏到23日凌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孙涧沟上下正在为吊人、运尸忙活得人仰马翻。
在我的采访中遇到的亲眼看到“王全全探矿”雨夜运尸体的人也不只田正尧一个。
刘唤春,“繁峙矿难”的另一个幸存者,他也是雨夜运尸的见证人,他的堂弟刘唤才也在“繁峙矿难”中失去了生命,那天夜里他是看着他的堂弟被人从井口拽上来,装上车,又拉走了的。
那天夜里上山来拉尸体的不是只有王小二一辆白色吉普,还有一辆“皮卡”,拉尸车把人拉走的时候刘唤春还问:“等等,你们要把我的弟弟拉到哪里去?明天我上哪去找他?”穿迷彩服的人没有一个告诉他,矿上主持运尸的人更是用眼睛瞪他:“别乱问,不许问!”那个时候刘唤春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堂弟一旦被拉走就不知在哪里还能见到,天那么黑,雨那么大,矿难发生后对于遇难者家属还有晴天的日子吗?!
“繁峙矿难”发生后人们从井下拉出来的尸体不只一个,也不只两个,是几十个,看到这个事实的人并不少,然而繁峙县给上级的报告就说是“2死、4伤”,这个报告是怎么出来的,根据是什么?
事实上就在“繁峙矿难”发生后的那天下午6点以前,准确地说是在县委书记和县长上山来的时刻之前,矿上已经知道了这个信息,由总承包人殷三指使、临矿的一个叫杨娃子的工头具体指挥人们紧张地往上吊人,而且已经从井下拉出来了8具矿工尸体。运尸体的工作本来是在下午就可以开始的,但是殷三不知怎么知道了县领导已经往山上来了,他在矿上马上告诉杨娃子:“快,停止吊人,赶快把已经吊上来的死人藏起来!”8具死尸就被草草地藏匿在了离井口很近的一间工棚里。
2002年7月5日国家公安部对四个涉嫌在“繁峙矿难”中犯罪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做出了全国通缉,这四个人中有已经在逃的“义兴寨金矿0号脉”总承包人殷三、“王全全探矿”洞主王全全、工头舒仕斌,还有一个就是事发后参与运尸、遣散幸存矿工的这个杨娃子。
不久杨娃子归案后我在看守所里见到了他,我首先要证实的是那天在县里来人前是不是已经有8具矿工尸体被紧急藏在了工棚里?
杨娃子说:“是,是藏了8个,殷三叫我干的。”
我问:“尸体是怎么放的?那间工棚是什么样的一个房子?”
杨娃子说:“那间房子没多大,十来平方米,一半是工人的炕,一半是地,尸体有的放炕上,也有放在地上的,横七竖八。”
“当时你们藏尸体有人看到吗?”
杨娃子很坦然:“有,有的是人。出事后井口周围围了好多矿工,都看见了,那也没办法。”
“那你们这样做就不怕被县里的人发现?”
“我们把尸体用被子盖上,把屋子的门关上,当时那房子还没有锁,是现找人用木板把门钉死的,房角有血,也用泥巴给糊上了。”
“那矿工呢?他们见了县长、书记不会说?”“殷三叫我找三四个聪明一点的矿工告诉他们上边的人一旦问起死了多少人就说‘死了两个、伤了四个’,其余的矿工我吓唬他们:谁也不许往外讲,如果说了,矿主就只有逃跑,那样,你们谁也拿不着工钱,工人就都被我吓住了。”
究竟死了多少人?
三下繁峙,可以说第一次我们摄制组就和繁峙县委联系要求采访县领导,但是正如想象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