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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2-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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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克了。他承认,库克是个真正的男人,漂亮能干的达勒玛嫁给库克,就像白云飘在蓝天那么天经地义。既然库克托梦带话给他,他当然要对得起库克的信任。所以适逢达勒玛还跟妙龄少女似的使性子,他就乐得由着她。就让她自以为是含苞待放的鲜花吧。

  达勒玛从帐篷里走出很远,仍然没听见耶思嘎叫她回去,她沮丧地停住脚步,希望看见耶思嘎那张长条脸露出来,可是她失望了,她只能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家走。啧啧,真是活该。
  一只松鼠从达勒玛眼皮底下蹿跳过去,翘着金黄金黄的大尾巴,一下子跃上灌木丛顶朝她张望。达勒玛扑哧笑起来,这个机灵的小家伙认出她了,才跟她逗着玩儿哪。她欣喜地看出来,它可长得不小啦,和去年秋季相比,它变成漂亮的大丫头,该出嫁了。
  这个小家伙去年秋天刚长不大点,它闯进达勒玛家的帐篷里,大模大样地四处乱跳。猎狗图门刚刚压低嗓子阴沉地吓唬它,达勒玛顺手拍一下狗的脑袋,让狗少管闲事。以后它又来几次,在帐篷里自己找吃的,还跳到图门眼前,用麦穗一样的大尾巴撩逗狗。图门摆出长者的风范很仁慈地对待它。以后它再也没出现,不仅达勒玛感到失落,连图门也显得郁郁寡欢的,大概它也很怀念调皮捣蛋的小松鼠。
  没心没肺的,说走就走,图门可比你有情义,还一门心思想着你哪。达勒玛边数落边从衣兜里往外掏奶酪的碎屑,放在草地上。它果然像个金灿灿的圆球跳下来,凑到跟前用鼻子嗅来嗅去。这个小家伙与众不同,长着好奇的胃口,什么东西都要放进灵巧的嘴巴里品尝。达勒玛想到这儿不禁打个激灵,也不管它听懂听不懂地吩咐:喂,千万别进绿色的帐篷里,里边的人抓住你,你可就没命啦。他们肯定把你穿在铁棍上烤着吃。看它贪吃的忙碌样,她叹口气后慢慢往回走。也许过不了多久,松鼠们连松树结出的松子都吃不着了,她望着一片片砍伐光树木的草地,忧心忡忡地拍几下额头。
  儿媳妇正在帐篷前点燃一堆潮湿的柳条熏蚊子。盛夏的暮色呈现出温柔的余晖,像无声的金色河水朝林子里每一个角落漫延。十几只肥大的蚊子、瞎蠓嘤嘤嗡嗡地在她头顶盘旋,伺机落下来叮咬她。她不时地腾出手拍脸上的飞虫,忙忙碌碌的笨拙劲儿让达勒玛想起怀孕的母熊。儿媳妇又要生了,硕圆的肚子快顶至丰满的胸脯,但不耽误每天早早地起来干家务活。达斡尔族女人就这个样子,直到生孩子时才肯停下劳碌的手。
  达勒玛既抱歉又自豪地看着儿媳妇高挺的肚子,心情也像眼前的光线一样温暖起来。她希望这个最小的儿媳妇再给多勒巴家族添一个真正的猎手。多勒巴家族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她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孩子很小时夭折了,丈夫也被瘟疫夺走了性命,然而,天神相继给了她四个孙子,他们个个长得结结实实,像牛犊子一样。从小时她就不难看出,他们会像多勒巴家族所有的男人一样,无论遭遇多少苦难,他们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质,会成为真正的人。
  达勒玛想到这儿,心情愉快极了,连走路都轻捷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儿媳妇,进入帐篷里面,生怕碰到那个怀着她的后代的身体。儿媳妇透过火堆燃升起的烟气,看见她正闷声不响地往怀里揣东西,出来时肚子鼓鼓囊囊的,也像怀孕似的,便忍住笑问道:额沃,快吃饭了,我摆桌子吧?按照规矩,小辈是不可以问长者去哪儿的,所以只能委婉地表示一下意思。何况儿媳妇知道婆婆刚从耶思嘎老汉家出来,说不定两人商量好了有什么事情。
  达勒玛按住肚子答非所问:天还早着哪,你还是躺一会儿,别窝住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想伸伸胳膊伸伸腿哪。说罢,她继续捂着肚子摇摇晃晃走了。虽然目不斜视地走上一段路,她还是感觉儿媳妇的目光粘贴在后面,怪不舒服的,不由责怪自己在小辈面前稳不住架,难免令人胡思乱想的。不过,真让她心里慌乱的倒是怀里揣的斧子,还有像大树一样牢固的想法。这种想法刚冒头时没有蘑菇那么大,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便长成了一棵大树,而且在她脑子里扎下根。她为此既心惊肉跳,又兴奋不已。这辈子她活得像蔚蓝的天空那么干净,可是到了一把岁数却要干出别人容易说三道四的事,她不能不感到难为情。
  达勒玛刚刚试着松开手,掖在鹿皮制成的腰带上的斧子便沉甸甸地要掉下去,一副耍赖的架式,让她有点泄气。她挺起胸膛,运足气发出鸟儿的鸣叫声。寂静的四周顿时跳荡着鸟儿悠长而缠绵的呼朋引类声。斧子也似乎听得入了迷,渐渐安静下来,贴住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满意地哼一声:这就对了,别大惊小怪的,我还指望你给我壮胆哪,咱俩谁也离不开谁。
  空气里隐隐出现一种小动物的气味。达勒玛奇怪地停住脚步,猛力地嗅几下,然后判断不远的林子里悄悄走着一只幼年的狐狸。没错,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早已逃避得远远的了,而这只涉世未深的小家伙由于好奇,居然跑到它不该来的地方乱蹓跶,胆子可不小。她开始为它担心起来,它是挺任性,没看见林子边缘驻扎的小工队的帐篷,仍然自作主张地东游西逛,一丝丝狐臊味儿变成欢蹦乱跳的小脚印,从她眼前闪过去,发出亮晶晶的细响。看样子,它不到天黑是不想回家了。
  达勒玛继续往前走时,发现自己接近了小工队的住处,从树林的缝隙间能够看到几处蛇绿色的帐篷。一棵树后面露出一个晃动的影子,尽管距离很远,她还是看出是一个男人在撒尿。她回头望一眼自己走过的地方,心里埋怨小狐狸的母亲,肯定是个虚挂聪明而狡猾的美名,却不懂得呵护孩子的傻瓜。这只鲁莽冒失的小狐狸,说不定哪下子就掉进人家下的套子里。玛鲁神灵,它才是多大点的玩意儿啊。
  达勒玛着急地大声呼喊起来:呼、呼、呼……她的声音高亢而尖厉,一下子钻进林子里,从里面尖细地回应着,把她自己都吓一跳。那个撒尿的男人从树木后面露出脸,骂骂咧咧道:喊什么喊,掉魂儿啦?达勒玛更生气了,他怎么可以在树根下随便撒尿。树是有皮有脸的生灵,跟人是一个样的。你能在人身上随便撒尿吗?这个不懂规矩没有忌讳的外乡人还来劲儿了,冲她大喊大叫的。好在小狐狸走了,肯定走了,你让它来它都不来,它听得懂她发出的警告,知道事情不妙,它的本能会让它记住一个道理:离人远一点。
  腰间的斧子又想掉到地上砸她的脚背。达勒玛用力按一下它,让它老实地呆着,现在可不是谁想发脾气就搅起风雨的时候。她边走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个男人也快步走着,很快超过了她。他的手里居然还提着一个红彤彤的家伙。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她闻到它身上的臭味儿,人和动物身上都没有的臭味儿,根本不同于她在森林里生活了五十七年所闻过的任何一种气味。她又想呕吐了,每逢闻到这种臭气她就跟中毒了一样,胃里翻腾得厉害。她低下头想找蒿草或天芒放进嘴里咀嚼,压一压呕吐带来的虚弱感。有几朵淡紫色的小花正轻盈地摇曳着,她便摘下这种叫黄芩的小花送进嘴里。来自花草的清香味儿让那窒息人的臭气打个滚,远远地躲开了。
  那个男人突然站住等着她。他说你找谁,达勒玛用红肿的眼睛瞪着他,告诉他要找领头的。他快嘴快舌道:那你就跟我走吧,找班长就行。达勒玛沉默后又问:班长管不管油锯?他依然快嘴快舌道:管,班长什么都管,连死尸都管。
  男人继续在前面快速地走着,而他的话也滔滔不绝地涌入她耳朵里。达勒玛费力地跟在后面,从他牢骚不断的讲述中勉强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他说大兴安岭的伐木工人,一年要被树砸死几个。他说有的大树压根就不该碰它,里面肯定藏着神灵,伐木时明明找准了方向让它顺山倒,可它偏偏一头横砸在山坡上,活活砸死站在坡上的伐木人。还有一种大树更是骇人,粗壮的树根都被伐空了,中间什么都没有,大树还纹丝不动,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倒。待到伐木人觉得没希望了,刚刚挪动几步,那棵大树便轰然砸落下去,把人砸在雪窝里。他说伐木人晚上总是噩梦连绵,白天砍伐树木时,一定偷偷地给树先磕几个响头,求它宽恕自己,然后才敢开启油锯。他们一天天被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都不愿意干这种活。
  达勒玛听得唉声叹气。她边走边说:可怜的人哪,他应该知道,山神是有脾气的,你动他身上的东西,他就要报复你。他伸出手指轻轻捅你一下,你会受不了的。
  男人垂下脑袋盯着手中的油锯,小声说: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怕再也见不到我老婆了,她还等着我拿钱哪。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了抽泣的动静。
  达勒玛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知道害怕就好。万物都有灵魂的,你招惹了谁,谁都能记住你带来的伤害。你招惹了一根无辜的小草,你觉得没什么,它才不会有力量报应你,可是所有柔弱的小草都会记下你干的坏事,你遭报应的时候也快到了。
  这是你们的人的说道吧?男人神情显得紧张起来,又有点好奇地问:听说你们避难的办法是跳神,管用吗?
  谁也躲不过去。达勒玛迟疑一会儿,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神灵一边劝你从善,劝你自己长悟性,一边记着你的愚蠢。它可不想含糊,光劝劝你拉倒。可是愚蠢的人看不到这一点,常常为了捞一点东西,就忘记苍天还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听眼前的老太婆神神叨叨的,男人不耐烦了。这些土著人张嘴便劝你信神。他们信的神真多,天空飞的地面跑的,甚至石头、河流、空气、风雨、彩虹都是神灵,都让他们顶礼膜拜、敬畏万分。他飞快地在前面走着,听见身后的老太婆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她总算闭住了嘴巴,若是再讲天神地鬼的事,那可真够他受的。
  男人进了一个帐篷里,对躺在床铺上的人嚷嚷:班长,有个老太太找你。说完便把手里拎的油锯放到帐篷角落,拍拍手上的灰走出去。达勒玛一进帐篷就看见,十几把红彤彤的油锯,活像一堆龇牙咧嘴的怪物蜷缩在那儿,怪气人的。班长懒洋洋地抬起头问: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吧,我们快开饭了。
  达勒玛眼睛疼起来,一跳一跳的,像是警告她什么。她连忙用手指蘸点口水涂抹在眼皮上,自言自语道:白跳。她走了两步,很认真地说:是这样,你是外地人,你从别处来的。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林子里,死了的亲人都在林子里风葬了。她看见他点点头,顿时激动起来,语言也变得流畅许多。这片林子里风葬着我们的人,你们砍树快砍到他们周围啦。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该有年头了,玛鲁神灵替我们这些活人记着哪。安格林河上空的太阳是仁慈公平的,它照耀着活的世界,也照耀着死去的人们。灵魂是不死的,人活着是一种飘泊,死去了是另外一种飘泊。小伙子,你的眼神和乌云一样,总挡着我说话。嘿,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听了也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快讲完了。是这样,你们离开林子到别处去吧,别砍木头啦,罪孽啊。一棵棵大树,长得快够着天啦,它们刚从地面露出脑袋那会儿,这儿还没有人哪。
  达勒玛猛然拍一下自己的脸。一只蚊子的尸体模模糊糊粘在她手心。她说话的工夫,它一直围住她嗡嗡乱叫。贪得无厌的家伙,就别怪她动手了。
  班长起初被她错误百出的汉语搞得云山雾罩,之后连蒙带猜,总算听明白她的来意。她叫他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她讲了一条河流那么长的话,关键的就是这么一句。他踢踢脚底下的草,草却纠缠住他的胶鞋,顺势爬到小腿上,打算在那里安家落户。该死的草真是无孔不入,它们像山谷间汇集的水一样肆意泛滥,无论他睁着眼睛闭住眼睛,它们都气势汹汹地扑向他。小工队的人如果不随时奋力铲除,这些疯狂生长的草肯定能钻进他们的骨骼里。他踢踢脚底下的草,草咬他一口,是草咬的,绝对是,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挨咬的却是他。眼前的老太婆有一点说对了,林子里生长的植物都是神灵,都像人一样不好惹。他望着帐篷开出的窗口,没错,前两天他刚拔净的草,现在这些草又长出来了,正准备从低矮的窗口上探进身子,或者干脆爬进来。班长从窗口扯下一束草当抹布,用劲揩自己手上沾的柴油。他刚刚给油锯灌油来着,他被油味熏得连胃口都没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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