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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思嘎围着达勒玛刚敲进锯链的大树绕一圈,心悦诚服地说:多么能干的女人哪,应该给大家当莫昆达啦。若是你当首领,我们这些男人会死心塌地帮助你的。可惜你生不逢时。
达勒玛低声笑了,好像许多辛勤的蜜蜂正在她嗓子眼里酿蜜:你可真老实过头了,耶思嘎,你怎么没看出来,我又要遇到点事,马上慌慌张张找你去,我的主意其实都是你的主意,和你抬杠抬出来的主意。
耶思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脸上即将绽放的笑容压下去。打他们相识开始,达勒玛还是头一次当面褒扬他。他既感动又有点难过,接过她手里的斧子开玩笑似的自嘲:我还是听你抬杠的话舒服,你这么好好地说话,我就变哑巴啦。他用力地把一截截的断锯链敲进树根,很快,口袋里空荡荡的,让他懊丧起来:太少了,还没敲进去多少铁家伙,明天上哪儿再弄些钉子来?
达勒玛心满意足地拍着树身说:这样也不错,保一棵是一棵。瞧瞧,让咱们呵护过的树,活得多忠实,连叶子都冲着咱俩笑哪。今天夜里,它们肯定能睡个好觉,一个噩梦也不做。
耶思嘎沉默地倾听一会儿。他转过脸,对达勒玛郑重地说:我听到太阳下山的声音了。
达勒玛站直了身体,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小声说:我也听见啦,太阳神下山啦,它走路的声音真好听,跳舞一样。
他们面对面伫立着。倾听太阳像跳舞一样旋转着坠落山峦,倾听高高伸向天空的一棵大树上悠然地飞落了一只鸟,倾听几片绿色的树叶在半空中悠悠飘落。有两片叶子倏忽间轻盈地碰到一起,发出亲吻的细响,然后依依不舍地分离,悄悄地滑向散发无穷热力的大地。而大地正发出孩子吧唧吧唧的喝水声。
耶思嘎欢快地笑起来:大地喝水哪。他想了想,加重语气说:大地是孩子,它晒了一天,渴坏啦。
达勒玛轻轻抽泣一下,耶思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接着她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他于是隐隐地感觉,她已经伤感一阵子了。见他探过脸仔细观察她,达勒玛索性呜咽起来:我想活,我真想活下去。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孤零零的,找谁说话去,时间长了还不憋出毛病来啦。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他们的想法和上年岁的人不一样。
耶思嘎难过地低下头,他的嗓子眼被一只伤感的手捂住,让他喘气都有困难。这个倔强的老太婆,平时看着没心没肺,逮什么说什么,其实关键的话她半句都不肯泄露,把自己捂得死死的。现在,她自己觉得生命之火快熄灭了,才张开金刚式的硬嘴巴,露出心底的秘密了。他没猜错,她心里一直有他,这就足够了,他要的就是她的心。苍天在上,他这一辈子除了把她放在心里,没把任何事当成事,他够痴心的了。耶思嘎昂起狭长的脸,既遗憾又欣慰地说:喂,拿出你从前的勇气,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你为我也该好好活吧。我回家就跟孩子们讲,达勒玛婶婶终于开恩啦,想成为咱们家族的人啦。孩子们会高兴的,他们早就盼望你进我们家门啦。
达勒玛听得心驰神往,刚刚还挂着泪的脸隐隐浮起含糊的笑容。可是,她的目光一旦落在远处的树丛里,另一种想法便随着晚风袭上心头。她慢慢地摇着头,她摇头的样子让耶思嘎恍惚间听见,残挂在树枝上的山果在凝重的秋风里微微晃动。达勒玛又快流泪了,她难过地说:好女人不可以嫁两个男人的,这辈子我就是多勒巴的老婆,我要对得起他。等到来世吧,来世我再嫁给你,一定好好还我欠你的情。
耶思嘎伤感地垂下脑袋。
油锯声继续尖锐地响着,可是它突然哑巴了,像被谁掐住脖子。达勒玛心花怒放地跪在篝火边,朝旺盛的火焰里恭恭敬敬地投进一块肥美的狍子肉。欢快的火苗伸出殷红的长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肉,很快打起一串饱嗝。今天的阳光仍然像往常一样明媚,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的,连火神的胃口都出奇的好,瞧它伸出一条条炙热的舌头围着吊锅跳舞,锅里煮的狍子肉粥开始弥漫出香味儿,看来熬到劲儿了。
林子里传出一声雄鹿的长鸣,达勒玛奇怪起来,支棱起耳朵认真地听一会儿,那雄鹿仿佛知道她倾听,吱噜吱噜地叫个没完。达勒玛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老耶思嘎,亏他想得出来,用这个法子告诉她,他们没白干,油锯被树里藏的锯链崩哑巴啦。他用叫鹿筒吹出的动静够大了,真像一头性急的公鹿四处呼唤母鹿。现在是盛夏八月份,哪有公鹿到处乱叫的事。九月份野鹿才发情哪。尤其是雄鹿,发情时才不会斯斯文文躲在林子里唱小调呢。它们性情一下子像火焰似的暴躁,自己脱离鹿群,站在山坡上连性命都不顾地呦呦鸣叫,呼唤年轻的母鹿做伴侣。这个老耶思嘎,乱叫什么。
嘲笑归嘲笑,达勒玛还是听得挺带劲儿的。但是耶思嘎欢叫的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油锯又嚣张地张开大嘴,山上的树又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一棵几百年的大树轰然倒下时,连大地都被震得颤抖了,达勒玛家的帐篷也跟着摇晃起来,帐篷里挂着的玛鲁神像也摇晃得像钟摆似的。她跪在神像前祷告时,曾抬头看过玛鲁神,结果看到玛鲁神一直摇晃着脑袋,任何神谕都没告诉她。
达勒玛只能又去找耶思嘎。她认输了,彻底认输了。耶思嘎是男人,男人的脑袋终究要比女人聪明。女人的脑袋平素看着灵光八面,一旦遭遇大事就糊涂成汤汤水水。达勒玛颠三倒四说了不少话,耶思嘎只记住一句:他是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有主意。
耶思嘎当然有主意。安格林河流淌进多少丰盈的源流,他脑袋里就有多少主意。在他层出不穷的建议中,达勒玛选中一个办法:在道路上挖陷阱,让运材车掉进去。那些长着胶皮轱辘的汽车太气人,整天拉着粗壮的原木送到山下的镇子里,它们活像一头头怀了崽的母兽,挺着撑大的肚子,连跑都跑不快。非让它们崴折腿才老实点。
两人大清早便从家里走出来,他们会面后便沿着运材路走走停停,寻找合适的地方挖坑。运材路面被沉重的车轮碾轧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犹如天空撕心裂肺的闪电印在路面。
走到转弯处,达勒玛把铁锹插进土里,决定就在这儿挖坑。她的理由很充分,转弯处有繁茂的灌木丛遮掩,别人很难一下子发现他们。
这回轮到耶思嘎摩拳擦掌了,他吩咐达勒玛去路边看着人,他一个人干就可以了。他朝她举一举手中的铁锹,然后开始挖土。铁锹刚碰到硬铁板似的地面,他便觉出自己手臂力量的虚弱,但他不想让达勒玛在背后摇头,叹息地回忆他昔日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力量超群。
达勒玛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犹如一只勤奋的蚂蚁,伸出精瘦的胳膊顽强地掘土。他到底力不从心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舞铁锹,马上被土地的力量顶回来,他的胳膊、腿,还有脊背显得笨重起来。达勒玛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坚决地伸出铁锹。他们都老了,更需要齐心协力干活。她坚决地伸出铁锹,土地也坚硬地反抗她。土地长脾气了,它不再是昔日松松散散、任你用手都可以在它身上挖出坑的样子,而是和谁都来个硬碰硬,一副死犟到底的德性。达勒玛没挖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喘起粗气。不识好歹的东西,跟我硬顶有什么用。她呸了一口吐沫,气急败坏地数落着:你们连脑袋都不长,任着一辆辆车从你们身上开过去,任它们把木头拉光吧。
他们刚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坑,远处便传来汽车声。耶思嘎手忙脚乱地用树枝掩盖住大坑,在上面撒落一层土。他拉着达勒玛走到路边,连躲避一下都忘记了,明晃晃站在那儿,像两只缺心眼的狍子。
道路上耸现出一辆运材车。这个巨大的吃汽油的家伙肚子里装满了原木,一路轰轰叫着飞奔而来。耶思嘎一看见鲜艳如血的车身,马上想起来,这种车叫斯康尼亚,是外国货。关于它的来历,安格林河一带的猎户已经耳熟能详。它出现在通往森林的道路时,便意味着猎户们狩猎为生的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来临。至于新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想像。
血红的斯康尼亚飞驰而来,它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气一下子扑到他们眼前,接着栽进坑里了。可是它只哼哼几声,便从土坑里弹出来,它的八只巨大的车轮轻而易举地托住车身,呼的一下跳蹿出那个小土坑。没等他们缓过神,巨大的运材车又飞快地跑远了,车轮刮起的尘土弥漫了半空。
耶思嘎气坏了。达勒玛从来没见他气得快疯了。是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均匀的,像打点的时钟那么均匀。但达勒玛知道,他快气疯了。
耶思嘎突然把双手伸向半空,他喃喃自语道:腾格乐天神,请你赐给我无穷的力量吧,请你让我的血液重新像年轻时那样奔腾,请你让我的骨骼重新像岩石那般坚硬。说罢,他举起铁锹跳进土坑里,拼命地掘土。达勒玛也举起铁锹跳进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狠狠地铲着土层。铁锹铲下一簇簇的草根,这些草根长得格外繁茂,似乎从地壳深处爬出来,用人们无法想像的速度蔓延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从伤口淌出白色的汁液,和黝黑的泥土混合起来,散出一股股滑甜的气味。
达勒玛边打喷嚏边用力铲掉维护泥土的草根,挖出底下的湿土用力抛到土坑外面。鲜甜的草根吸引来一群肥胖的蚂蚁,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有几只不小心掉进土坑里,张皇失措地四处逃窜。达勒玛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也有蚂蚁在爬,那里又凉又痒。她看到正在拼命掘土的耶思嘎,他后背的衣服仿佛雨季中的桦树皮,湿淋淋的。土坑越挖越深了,达勒玛很骄傲地想,他俩的汗水可没白流。
耶思嘎终于把铁锹狠狠插在土里大声嚷嚷:好了,这回该好好教训到处乱窜的铁家伙啦。他爬出土坑时颇费周折,但是没出洋相。轮到达勒玛上去就可笑了,手脚并用还是重新摔进坑里。耶思嘎不得不跳进去,在下面把她■了上去。
耶思嘎上来后,用树枝遮蔽住土坑,又在上面仔细地撒层土。他听着远处传来汽车飞驰声,很自信地说:这回它可逃不过去啦。
一辆解放牌汽车轰隆隆地开过来。达勒玛和耶思嘎又忘掉隐蔽起来,仍然站在离路边不远的草地上张望。这个庞然大物飞快地陷进土坑里,汽车轮胎的爆炸声快把他俩的耳朵堵死了。爆炸的巨响在半空里膨胀成巨大的蘑菇云,接着山里面也传出回声,好像过节放礼炮似的。两人开心极了,哈哈大笑。这勒玛像金灿灿的葵花那样,边笑边把脸转向耶思嘎。她只能看见他那张笑脸上一个黑洞洞的大嘴,瞧他乐不可支的样子,真比娶亲还兴奋。
汽车驾驶室里弹出一个矮小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朝他们跑来。接着又下来一个人,站在道路左侧,朝后面开来的运材拖拉机摆着手。
达勒玛有些害怕,紧紧靠着耶思嘎说:咱们跑吧。耶思嘎盯着奔跑的男人倔强地说:我又不是兔子,我不跑,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跑,看他怎么的。
那个矮小的男人冲上前,一把揪住耶思嘎的衣领,而且用绳子捆绑他的胳膊。达勒玛甚至没来得及看见男人从腰间掏出绳子,仿佛那绳子是自动生长出来的。达勒玛张开手臂,摇摇晃晃走到耶思嘎面前,拼命地拽扯那根该死的绳子。矮小的男人粗鲁地推开她,对着跑过来的三个男人大声叫骂,接着又是叹气又是诉苦,跟倒霉鬼一样。
达勒玛支撑着站稳脚跟,攒足力气又走上来。耶思嘎看出她的心思,大声喊她站住,保持自己的尊严。他自己被人家挟持着还顾及她的体面,她一下子流出泪水。耶思嘎是对的,人应该有尊严,他不愿意看到她像泼妇似的与人撕扯叫骂,那样子挺丢人。她听话地站立着,拼命地控制潸潸泪水。她看见他又皱起眉头,很生气地瞪她一眼。她马上抬起手擦干眼泪,顺便又擦干净脸面,然后昂起脑袋,傲慢地面对那些人。不用再看她也知道,这回他该满意了。他曾经说过,他就喜欢她的傲气。
那四个人凑至一块儿商量后,便分开行动。他们捡起地面的铁锹,先在陷进的车轮前挖出一条斜坡,司机把拖拉机开到汽车前,把松塔粗的钢丝绳挂到汽车前部的铁钩上,然后开动拖拉机,亮铮铮的履带咔嚓咔嚓向前推进一段路程,那辆汽车便哼哼地爬上路面。
达勒玛悲伤地垂下头。他们白干了,这个刚挨了教训的家伙只哼哼几下便爬出来啦。它身后的土坑,活像坍顶的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