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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长河却继续着他对牛阳的改造。他说,阳兄啊,您是被市场经济异化了,什么赚钱你就拍什么导什么,电视剧来钱你就拍电视剧,反腐败来钱你就导反腐败,牛导啊牛导,你究竟要把艺术导向何方?
牛阳摇头,像摇落一头雪霜。他说,我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我们这两个曾经一条道上的人,现在就像是两个时代的人。
马长河说,智者以不变应万变。古人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阳兄,我不敢自诩智者,说君子,我马长河大概还可以算一个。君不见,如今君子何其稀有,而小人则像蝗虫,遮满了中国的天空,哪里还能透一丝光亮?
牛阳说,所以我拍反腐败,所以我要请你出山,以教育和拯救无数的小人,让中国的天空透出光明来!
马长河再笑时,那笑是一种狡黠,抑或是洞察一切后的坏笑。他歪了脸说,阳兄,您不像以前那么磊落了,您挂羊头卖狗肉了。您挂明星的羊头,卖角色反差挣大钱的狗肉。阳兄,您不该如此枉费心机啊。
牛阳脸红了,红得像一头白发的阴影。他只想快点离开。不,是逃走。
在返京的途中,牛阳对同僚们感慨地说,如今,只有马长河这样非凡的人,才会令我们落荒而逃。
五
牛阳走后不几天,马长河突然接到了莫莉的电话。
这是莫莉回京后的二十多天里第一次打来电话。二十多天里,马长河也把她晾着,没给她打一次电话。听到是莫莉的声音时,马长河心想,你莫莉也有熬不住的时候啊。没想莫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马长河,我们离婚吧”。马长河一时有点蒙。他原先只以为是夫妻闹别扭,吵吵闹闹是难免的,何况他对她一直宠爱有加。自打娶了莫莉后,他的脾气改了好多,连妹妹马小鸣都说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莫莉突然要离婚,实话说,他心理准备不够,拿着听筒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头说,你说话呀,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过,你不同意也没用了,我决心已下了。妮子你要我要都行,财产,你想分一点我就收下,不给,我绝不纠缠。
莫莉犹如一个天才的演员,在叙述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时,表现出具有高难度的控制技巧,让听众和观众在她平静的叙述中感受到巨大的震撼。
这头的听筒也仿佛被平静的叙述震撼了,在马长河的手中纤细地颤动。
在莫莉不断的催问下,马长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通过颤动的听筒经过电磁波共振后传到了莫莉的耳朵里:莫莉,你这是为什么?莫莉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再过下去了。我告诉你我的一个感觉,自从回到北京,我有一种出狱的感觉。一下火车,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感到天空原来是这么宽阔,花草树木是这么苍翠养眼,人们是这么自由自在,生活是这么丰富多彩。马长河说,我承认,我们这地方不能跟北京比,但地方虽小,绝不是监狱。莫莉说,是的,那是我自造的心狱。马长河说,莫莉,你不要感情冲动,女人容易感情用事。莫莉说,我不冲动,我现在很冷静,我二十多天一直都很冷静。马长河说,莫莉,如果你不想在我们这里生活,我们可以回北京,把家搬过去。莫莉说,不可能了。在北京,你不仅养不活老婆孩子,连你自己也会朝不保夕。马长河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笑话,我会朝不保夕?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莫莉说,这么多年了,不仅你,连旁人都把我当成了伟人的妻子,这才是笑话。这样的生活,我过够了。我是个平庸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马长河说,这完全是误会,生活的误会!荒谬!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在自己的人生中坚持一点什么吗?莫莉说,可是你坚持了错误,这是最大的误会,历史的,人生的,误会。马长河长叹一声,说,莫莉啊,道不同,不相为谋……莫莉马上说,道不同,更该分道扬镳。马长河,我要挂电话了。离婚协议我已经写好了,马上寄过来,你看看,不同意的地方可以商量修改。还有,妮子昨天在姑姑家给我打电话了,姑姑带她我很放心,你代我谢谢她。直到这时,马长河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以发颤的声音说,莫莉,你来真的了?莫莉说,婚姻难道是儿戏?我又不是二八少女。马长河说,是最后通牒吗?莫莉说,随便你怎么想。马长河静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说,我活了大半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女人!莫莉说,你活了大半生,到现在你都不知道你只是扮演伟人的一名演员。马长河一声冷笑,说,你不也就是一个在台上跑跑龙套的演员么,你在台下比在台上更像演员。无聊。莫莉一声轻蔑的低语,挂了电话。
离婚协议书很快就收到了,马长河从中感受了作为一个女人难得的大度,又从这大度中看出她内心越狱般的急切。失败感像一粒子弹穿胸而过。最难过的是等着接收离婚协议的那几天,一旦收到,他反而释怀了。不就是一个莫莉么,不就是离婚么,不就是再娶一个女人再建一个家庭么,在这个城市,在全中国,还愁没有对他满怀崇拜之心一腔热爱之情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又为自己的儿女情长和失败感感到羞耻,这未免太不是他马长河了,更遑论养浩然之气!他将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扔到一边,过了几天,差不多就将它遗忘了。他心想,要离,你莫莉也得回来跟我当面锣对面鼓,跟我玩最后通牒这一套,算什么玩意儿,还嫩点儿。他想你莫莉突然抛家弃女而去,离婚搞千里之外的突然袭击,你莫莉是皇室的公主还是艺界的大腕,耍脾气耍到了我马长河头上。要离行啊,你给我乖乖回来,想我马长河听你调遣,吃你的一枕黄粱去吧!
与此同时,在牛阳请他出山这件事上,他又有一种成就感。他欣赏牛阳的三顾茅庐,也同样欣赏自己如岁寒三友,坚韧超迈,气贯长虹。换了任何人,都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名鼎鼎的牛导屁股后头紧追不舍。他有时恍如身在戏中,这场戏很精彩,内容重大,意义深刻,人物鲜活,而他在这戏中又扮演了一个成功的主角,无疑,这得益于多年来蓄养的浩然之气。莫莉鄙薄他只是一个演员,这个可恶的女人徒有一副漂亮的皮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再说,这些年他并非是个闲人,并非全无收入,他曾经被邀请在六七个城市的话剧舞台上扮演了伟人,风采不减当年,只不过报酬比影视低些罢了。而他毫不介意,即使一分钱不给,他也会慷慨应允。骨气、傲气、霸气,是伟人的扮演者不可或缺的,有了这“三气”,再加上一身正气,他就有了再创辉煌的资本。他不信,在中国,代表先进文化方向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会从此偃旗息鼓,不信那些低级庸俗的东西会长期独霸天下。他想他还不老,士为知己者用,他是待时而动,待价而沽。而此价非彼价,它无价。所以他特别抱怨牛阳,他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演那样的角色什么人不好找,却偏偏找他。就得给这位“大师”吃个闭门羹,好叫他知道中国还有誓死不当叛徒的人。
那天有了如是想法后,他很兴奋,从餐馆叫来几个菜,在舍外的竹林边置一小桌,在夕阳的余辉中把盏独酌,直饮到月出东岭,醉卧竹丛,醒来时不知今昔何年。
莫莉熬不住了,又思念冬妮,不断打来电话催问。马长河故意气她说:收到,已圈阅;文理不通,漏洞颇多,暂缓回复;签字事宜,容当面商。每次话不多,然后轻轻挂上电话。莫莉后来在电话中开始哭闹了,说姓马的,你不是个东西,你不是曾经狐假虎威君临天下吗,你熊了?你孬了?你别做梦我会回你们那个穷山旮旯,也别做梦我还会睡到你那张床上!我算是认识了你马长河!别以为这些年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了你就不是你,你还是你,你骨子里仍然是个农民,你身上的土腥气,隔几千里还熏我的鼻子。你知道不知道,每次听你跟人大谈做人大谈养气,我就想呕。那年没选上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你把人骂遍了,还到处告状,跑上层,甚至要挟上级领导。马长河,你恶心不恶心?我万分地后悔嫁了你这么个冒牌货……
揭老底,挖祖坟,算总账,一泻千里,酣畅淋漓。
暑热天,马长河大汗淋漓。
马长河怒吼了一声“你他妈混账”,挂了电话。
这天半夜两点钟,莫莉的电话又来了。她说,我只想再提醒你,我们的户口在北京,答应不答应你都得来北京,手续要在北京办。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签字,让我回去,你是想折腾我,是想让我屈服于你的淫威,妄想!你还是知趣点儿,像个男人,来北京把事儿办了,大家都好。想拖也行,但你得想清楚,谁拖得过谁。协议离婚,不上法院,你应该看到了我的为人。还有,我奉劝你,最好还是把你那个素珍接回家去,只有你们俩最般配。
马长河一直慵懒地躺在床上慵懒地听。这时,他慵懒地说,你说完了吗?现在是不是该我说了?好,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你已经被我从心里消灭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最毒妇人心。北京我不会去的,去了也不会见你。以后请你自重,不要来电话骚扰。从今天起,你可以去骚扰全世界的男人。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马长河按下了通话键,然后将听筒撂在一边,很快沉入了梦乡。
六
马长河永远是一个强者,一个胜利者。
半月后,莫莉回来了。一下火车,她打的直奔冬妮的姑姑家,疯魔般地抱住女儿一顿好哭。
马长河的妹妹马小鸣待莫莉平静以后,怯生生地劝她。她说,这么好个妮子,你们离了,我都心痛得舍不得,说着不禁泪下。她说,我哥他确实一贯脾气暴躁,可他自从娶了你,我们都看在眼里,他把你当这妮子一般的心疼,坏脾气也改了好多。结婚多年了,他说他没动过你一根指头。过去可不是,素珍嫂……嫂啊,你就原谅我哥一次吧,也看在妮子的情分上,离了,妮子不是没爹就是没娘啊。我知道,我哥说了伤你的话,可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哩,闹起来,各拣伤人的话往痛里说。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就和吧,一想起你们要离婚,我经常半夜里哭醒了。我就这一个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嫂……嫂,回家吧,我送你和妮子回去。要不,我去叫我哥来接你回去?
莫莉一直流泪默默地听,这时忙阻拦说不用,我来是接妮子回北京的……我想麻烦你一趟,去把妮子的衣服,还有我的东西清理一些拿来。谢谢你……
马小鸣的眼泪又哗哗地流出来了。
马小鸣还是去了他们的家。她不是去拿东西,而是告诉她哥,莫莉回来了。
马长河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一本新出的伟人传记,听马小鸣说了,头也不抬,没听见似的。马小鸣伤心地拖长声音喊了一声“哥”,马长河还是不睬。马小鸣过去夺下他的书,跺了一脚,说,人家都回来了,你还要人家咋样?马长河这才慢悠悠地说,她不是万分后悔嫁了我这个人模狗样的农民么?马小鸣说,哥,夫妻吵架,气头上不计后果,啥话都说。马长河从镜架上面看她,说,你知道吗,她觉得我们这个家是监狱,她要越狱,我要给人家自由。马小鸣说,哥啊,嫂她回来了,就是后悔了,跟你低头了,赔礼了。她要真想离,她不会叫我来拿啥衣服。你也给人家一个下台的台阶。马长河手一顶,不行,这个台阶不能给,给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往后的日子,就是我为鱼肉她为刀俎。马小鸣说,哥啊,你是个男人,要宽宏大量些!马长河说,你是说我没有肚量?告诉你小鸣,你哥的心胸可纳百川。马小鸣说,那你咋就纳不得一个莫莉哩?马长河说,小鸣,我们是半路夫妻,我走红的时候,她像只赶不走的苍蝇,成天围着我嗡嗡叫,我现在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不那么风光了,她却变成了一只毒马蜂,蜇你没商量。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马小鸣说,哥啊,我也是女人,女人有时候就是金瓶瓦罐一起摔,人参萝卜一锅煮,你就原谅她一次吧。马长河一拍茶几,茶杯都震出了水来,说,原谅?她都下最后通牒了!她竟敢对我下最后通牒,她是什么东西,一个不入流的演员!马小鸣说,哥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她是妮子的妈呀。说到这里,马小鸣又哭了。马长河冷静了一下,说,叫她回去吧,把妮子带回北京也行,她已经没有资格踏进这个家门。马小鸣傻了眼,嘴里一个劲儿地哥啊哥地喊。马长河挺直胸膛在客厅踱步,说,她说了,离婚不是儿戏,我同意。我也是个认真的人,世界上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