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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喜明女人上去亲了她一口,孩子,你亲口告诉东亮,他抓的阄不算数,你不愿意去七号船。
我随便。她突然表态了,那语气显出的老练和心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她的目光仍然投射在丝线上,嘴里丢出的三个字却像晴天霹雳在船民头上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其实我也没有思想准备。
孙喜明女人先清醒过来,她跳起来去抱着慧仙,我的小祖宗,不能随便,这事,随便不得呀!德盛女人也焦急地凑到慧仙身边,她在自己鼻子前竖起食指,转动眼珠子,给小女孩表演了一个对眼,别急着表态呀,小祖宗,我会扮小孩的,德盛也会,我们会跟你玩的。樱桃的母亲在一边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这是报复的好机会,她挑衅地逼视着孙喜明女人,说,哪条船是好船,谁家的船是坏船,现在明白了?啊,还以为人家小孩子喜欢你?以为自己是好船?人家瞧不上你家的船,你家也是坏船!
一号船上吵得人声鼎沸,我举着纸条与所有人僵持着,听见了我心里的呐喊,求求你们别吵了,我要带她走,我要一个妹妹!这句话说出来并不难,偏偏我怎么也说不出口。船民们看出了我的犹豫,孙喜明女人第一个采取激将法,东亮你不肯放下阄儿,那你带着她走,走呀,人家小女孩长身体,要吃要喝要穿,还要洗澡,看你们父子怎么伺候她?孙喜明对我好言好语劝告着,那劝告类似揭短,东亮我知道你是想要个妹妹呢,可是养孩子要女人嘛,要妹妹先要有妈妈,你们船上哪来的妈妈?连个姐姐都没有呀,你自己替我想想,我怎么能把孩子给你们七号船?春生说,东亮你要冷静呀,你不是会下象棋的吗,落子无悔,输了怨不得别人。王六指表情诡秘,故作亲热地过来拍我的肩膀,东亮你现在带她上船,不嫌太早了?她才七岁嘛,再过十年你带她上船,我们肯定支持你。
有人应声而笑。我恼了,一下就把王六指的手撂开了,挥着纸条说,你们自己定的规矩,谁抓到了阄,谁就可以带她走,我现在就带她上船。
慧仙站在我的对面,迅速把手藏到了身后,她这么做时,小脸上掠过了一丝骄矜的笑意。我察觉到小女孩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鼓励。那种鼓励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然后我发现她挪动了一下脚,朝我这里挪动,她的脚暴露了她的内心,她要我带她走,她要上七号船去做我的妹妹。
我勇气陡生,命令慧仙道,走,上七号船,坐沙发去!她点点头,迅速和我做出一次默契的配合,一猫腰冲到了舷板上。她冲在前面,我在后面掩护,这样,女人们就没法拉扯她了。慧仙熟练地穿越一号船的舷板,像一只从笼子里脱逃的小鸟,船民们大多愕然,孙喜明女人呼天抢地追上来,嘴里喊着,乖孩子别去,千万别去七号船。我在前面堵着她,她拉我拉不走,推我推不动,就朝孙喜明大吼起来,孙喜明你是死人呀,还不快来帮帮我?孙喜明很冷静,反而在后面奚落他女人,你有劲儿跟孩子去比赛跑船,就去跑呀,我才不管,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这两个孩子能做什么主?我告诉你,七号船是库书记做主,这孩子归谁都归不了七号船,就随他们去瞎跑吧。
事情的结果,被孙喜明不幸言中了。慧仙跑到六号船的船尾,就不敢再往七号船跑了。我父亲闻声出了后舱,他一反常态站在船头上,弯着腰,努力对小女孩挤出一张慈祥的笑脸,但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慧仙被他的笑脸吓得不知所措。
小同志,千万要听大人的话。千万别上我们家的船,我们家的船上有老虎。
你骗人,船上哪里来的老虎?
别的船上没有老虎,我们家船上有老虎的,老虎夜里才出来,专门吃小孩的。
我父亲并不擅长和孩子开玩笑。为了渲染谎话的效果,他居然模仿起老虎扑人的动作,双目圆睁,鼻孔里噗噗地发出一声虎啸,两只手交缠着在小女孩头顶上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父亲的动作丑陋而可笑,慧仙哇地惊叫起来,我看见她慌慌张张往回退,退到六号船船尾的桅杆边,她抱住桅杆,勇敢地站定了,你这糟老头,这把年纪还扮老虎呢,讨厌死了。她厌恶地端详着我父亲的面孔,什么老虎狮子大象的?我知道你骗人,你是不欢迎我,不欢迎拉倒,反正别人都喜欢我的,我还不稀罕你们家呢。说着她一扭身,满脸自尊地往回跑,跑到我面前,她把气撒到我身上了,跺脚道,你也讨厌,谁让你把我抓出来了?你们家是坏船,我才不稀罕去你家呢。
我堵住了舷板,她推我推不动,一猫腰,竟然从我双腿之间穿过去,一下扑到孙喜明女人的怀抱里了。后面赶来的船民发出了欣慰的欢呼,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我怒目而视,他眼睛里的怒火让我不知所措,我回头,看见慧仙已经从孙喜明女人的怀抱转移到德盛女人的怀里,他们众星捧月般地护着慧仙往一号船上走。我听不见慧仙的哭闹声。隐隐听见船民们哄骗她的七嘴八舌的声音,七号船上是有老虎呀,七号船上有老虎,孩子你去不得。
我与父亲隔船对视,我与父亲的愤怒也在对视,老虎,老虎,我们船上有老虎。我依稀看见父亲的身后蹲伏着一只老虎庞大而斑驳的身影,这个翩然而至的幻象让我感到一阵羞愧。深深的羞愧压着我的心,我快要窒息了。我低头走上船,心里充满了仇恨,偏偏父亲对我兴师问罪的口气,居然与王六指如出一辙,东亮你搞的什么鬼名堂?你多大,她多大?现在把她带上船,你不嫌早了一点?
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父亲,过度的厌恶使我口不择言,你心里才有鬼!半根鸡巴,为什么不躲在后舱里了?你出来干什么?一出来就丢人现眼!
说完我径直朝船棚逃去,我双手抱头提防身后竹竿或其他东西的袭击,但是逃到船棚里,身后还是没有动静,我小心地回过头,看见父亲正瘫坐在船头的缆桩上。喧闹的人群都已经散去,金雀河上残阳如血,父亲沐浴着血光般的夕照,独自坐在缆桩上,他浑身颤抖,像是被闪雷击中了。
我用最恶毒的言辞羞辱了自己的父亲,这使我很内疚,也让我有点担忧,等到父亲缓过神来,不知会用什么方法惩罚我呢。我知道我错了,我心里有鬼,但是我父亲难道就没有错吗,我父亲心里就没有鬼吗?我认为他心里的鬼更加狰狞。我来到船尾,朝河里撤了一泡尿,然后我把抓阄的纸条摊开了,打量着纸上慧仙稚拙的自画像,我不停地折叠那张纸,直到把它折成一个纸箭,最后我朝纸箭哈了口气,用力掷出去,纸箭在河面上勉强飞了一会儿,无声地浮在水上,一眨眼就被一排浪头淹没了。金雀河上夕阳如血,我无法抒发心中的悲愤,忍不住朝着暗红色的河水怒吼了一声:
空屁!
母亲
初到向阳船队,慧仙就认了孙喜明夫妇做干爹干妈。她丰衣足食,穿得比大福二福好,吃得比大福二福精细,十一条船的船民都盯着一号船,孙家人哪里敢怠慢?一家人都把慧仙当金枝玉叶供着,是负担,同时也是光荣。这小女孩受着万千宠爱,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一半明亮灿烂,另一半却是乌云密布的,三寸幸福不能顶替百丈忧愁,谁都能看懂女孩子守望码头的眼神,她一直在等自己的母亲呢。
无论是在金雀河上航行,还是在油坊镇或者五福凤凰马桥三镇,岸上人海茫茫,独独遗失了慧仙母亲的身影。船队靠岸,偶尔会有陌生的女人上船来,兜售旧衣物旧炊具和南瓜蒜头,甚至有过一个年轻的乡下妇女,背着一个装满玉米的箩筐上了德盛家的船,也许是受到了邓少香烈士运枪传说的启发,她也在箩筐里做文章,玉米下面藏了个女婴,卖了玉米,她把箩筐抖了抖,抖出一个女婴的脑袋,对德盛夫妇说,听说你们家要一个女孩子没要到?我这儿有,我不稀罕女孩儿,三十块钱你拿去。德盛夫妇吓坏了,立刻把她赶下了船,德盛的女人蒙着脸不敢看那女婴,嘴里骂着那女人,天底下哪有你这种狠心的女人,你不配做母亲呀,卖个玉米你跟我们讨价还价,卖自己的骨肉,你倒是那么痛快!
很明显,天底下什么样的母亲都有,什么样的母亲都不属于慧仙了,慧仙永远等不到她的母亲。船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件事,偏偏不能说。孩子们因为嘴快,每天都被警告,不准谈论母亲,不准泄露机密,尤其是孙喜明一家,他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慧仙,连吃饭都是喂的。孙喜明夫妇对慧仙宠爱得过分了,不免伤了自己孩子的心,二福有一天抹着泪跑到我家船上,向我大声地宣布了一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告诉你,我不是我妈生的,我哥也不是我妈生的,慧仙才是我妈生的,是从她胳肢窝里掉出来的!
要让慧仙忘记母亲,就要消灭那母亲留给女儿的所有痕迹。孙喜明女人没有什么心计,她负责慧仙的日常起居,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藏匿那件军用雨衣成了她一块心病。慧仙算得上乖巧,就是有个不良习惯,睡觉必须要盖军用雨衣,凡事皆有缘由,大家都猜测小女孩是离不开雨衣上母亲留下的气味儿,孙喜明女人为这件事伤透脑筋,每次她把那件绿色的军用雨衣收起来,给她换上棉被,慧仙都要闹,孙喜明女人特意去买了一条漂亮的牡丹花图案的毛毯,给她铺床,慧仙又不舍得放弃毛毯,要求雨衣和毛毯一起盖,孙喜明女人叫起苦来,小祖宗呀,女皇帝也没你难伺候,你非要盖雨衣,让别人说我闲话呀,人家说旧社会的小孩也有破棉被,你祖国的花朵怎么盖雨衣?你非要雨衣毛毯一起盖,把这新毯子熏臭了我不在乎,人家会说干妈存心要焐死你呢。
另一方面,慧仙的骄横和世故让孙喜明一家有点担惊受怕。也怪向阳船队定下了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和慧仙在一起,必须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人孩子都争相对慧仙说假话,假装她母亲还活着,假装她母亲有一天会上船来把慧仙带走,慧仙认为她有退路,稍不如意就会使出杀手锏,对着孙喜明夫妇嚷嚷,你们不喜欢我就算,我不要在船上了,带我上岸去找妈妈!
他们发过誓,再也不带慧仙去找赵春堂了。他们也发过誓,要带慧仙上岸找妈妈,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偏偏推托不得。每次上岸之前,孙喜明都带一堆旧报纸来七号船,央求我父亲写寻人启事。他们一家人带着慧仙去沿街张贴寻母启事,孙喜明夫妇轮流抱孩子,大福提浆糊桶,二福抱着一堆旧报纸。贴完启事,他们还要到各个相关部门走走,不去不行,慧仙会提醒他们,政府还没去,你们怎么回去了?说不定我妈妈在办公室等我呢。
假戏不好演,演起来累死人,中断又不行,怕孩子跑上岸自己去找妈妈,闹出什么事来,孙喜明不知怎么算计到我头上,把慧仙领到七号船上,说,让东亮哥哥陪你去找妈妈吧,他有文化,识文断字,什么办公室负责什么事,他最清楚,我们找不到你妈妈,兴许他能找到呢。孙喜明说这话自己脸红了,还向我使眼色,让我对这套说辞不要当真。
船民们私下里都骂我是白眼狼,不讲情面,不好对付,其实他们哪里懂得我的心?我愿意为慧仙做贡献,只是不愿意当傻瓜做蠢事,孙喜明派我去岸上把一个鬼魂找出来,这不仅荒诞,也伤我自尊了,我正要张嘴骂人,看见慧仙已经主动把她的小手伸了过来,搭在我的胳膊上。是一只肉乎乎的粉红的小手,指甲被女人们染了凤仙花汁,看上去就像一朵花搭在我的胳膊上。她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并非是求助,那眼神看上去带着一点恩赐,一点傲慢,走吧,你就别客气了。她学了大人的腔调,知书达理地说,慢慢找,一时找不到,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拒绝不了那只花一般的小手,带着小女孩上了油坊镇。这种无可奈何的旅程对我是一次锻炼,我必须在脑海里不停地温习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必须学习照顾一个小女孩,她比我小,比我刁蛮,比我任性,也比我可怜,这是我照顾她的所有理由。从船上到岸上,路上充满各种小小的烦恼,首先我要设法躲避小女孩的手,她习惯被别人牵着手了,非要拉住我的手,你们替我想想,我怎么能够让一个小女孩牵着手在岸上走呢?开始时我走在前面,让她跟在我身后,后来考虑到父亲对我的再三叮嘱,助人为乐。安全第一。码头上货多人杂,怕她腿快走丢了,我就走到小女孩后面去了。向左转,直走,稍息,我用军训的口号指挥着女孩的行走路线,她一开始搞不懂什么是左什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