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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在转着脑袋;他们想看看王向荣的女人来了没有。没看见;她可能还留在“独屋”草棚子里照顾孩子。那个孤寂的女人;的确经常寻短见。还不是你太狠了;下面有人说;老要她生小孩。这引起了一阵哄笑;你那东西太厉害了嘛;一弄一个准。
你们就笑话我吧。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好好的你们谁愿意去死呀?可是我老婆却真心想死;我不骗你们。我骗你们干什么?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会死。她跟我一起活着没意思;也没指望。
人们都记起了那个女人;她娇小的身躯;和略显怪异的外地口音。每次遇到村里人;她都会显得惊慌。她的眼睛总也不会直视别人的脸;而是盯着他们的脚尖。她孤单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和村道上。她一共生育了五个子女。这是就存活着的子女而言;如果加上一生下来就夭折了的孩子;她事实上总共生育了八次。另外三个一出生就死掉了。一个刚落地就是死胎;另两个活过了一天左右;也都去世了。生儿育女;没有让王向荣的老婆更虚弱。当然;也没有让她更强健。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动不动就会把肚子挺起来;挺得老高;一看就是即将分娩的样子。她为什么要寻死呢?她跳过两次水。一次在白天;她穿着家里最好的衣服;像倒门板似的;直挺挺地栽到水里去。王道海挑着水桶;正要去给自家的菜园浇水。他远远地看见了王向荣的女人;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水响。王道海赶紧冲过去;他水性好;当时池塘里的水又清;他很轻易地就把女人捞起来了。他把湿漉漉的女人扔在草地上;又自顾自地去了自家菜园。另一次跳水;王向荣的女人选择在夜间。没有月亮;天很黑;她以为是万无一失了。所以她有些不慌不忙;还脱掉了鞋袜。然后她一步一步往水塘中间走去。但是她不知道匡有元正准备在这儿炸鱼。匡有元站在一棵树下;像一个正在伏击的战士;手上握着一只玻璃瓶;里面已填好了炸药。他很快就将扔出“手雷”;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像是水鬼的女人。在黑暗中;他能猜出那是谁。当水即将没入她的嘴和鼻子;匡有元用一只胳膊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扯了上来。至于那次上吊;说起来则明显有些滑稽。她找到了一根结实的绳索;用它吊死一头牛都没问题。但她不知道自家草棚子里的“房梁”却是朽烂的;它经不起一点重量;绳索一挂就折断了。这件事好长时间都被当成了一个笑话。自然喽;人们笑话的不是女人(那也太不像话了吧);而是王向荣的草棚子。人们说;那种草棚子;嘿嘿;吊死一只鸡还差不多。
现在不说我老婆;王向荣说;她不是还没死吗?她死不死;那要看天意;我可拦不住她。
仓库里有三只煤油灯;都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简易灯具。这时一只煤油灯已熄灭;可能是油已烧尽。只有两只灯了;光线暗下去了很多。到了这么晚;也没人打瞌睡;好像都有些亢奋。
我也不说我住的那间草棚子;眼面前都能看到的;说它干什么?可是我得说说我那五个孩子。他们;王向荣说;他们都在饿肚子呢。你们知道吗?在我们家;每次吃饭都要打架。为了抢一口饭;或是一口菜;那几个兔崽子会大打出手;不打到头破血流不会罢休。家丑我不怕外扬;我们就是缺吃的。
王向荣还举了举拳头;像是在宣誓。我们家没有粮食;我不想饿死他们;那些兔崽子也是命啊。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我家里看看。去看看吗?谁愿意去我带谁去。我们家的米缸早就见底了;我不知道这个年还怎么过。
因为王向荣在那儿举着拳头;还蹦蹦跳跳的;他的举动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对王向荣而言;他以为他的申诉可以赢得人们的“善心”。如果放在平常;这肯定会。后面的饥饿就不必说了;单单是前面老婆寻死;就足以让人落泪。谁都会有怜悯之心。可是现在不行!王向荣;往上推;还有刘喜贵等人吧;他们的诉说所起到的效果恰恰相反:他们不仅没有打动别人;唤起同情;反而引起了人们的反感。这是真的;所有的人都从别人的困苦中联想到了自己。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谁没有困难啊?再就是救济;那些东西并没有摆放在孙得贵面前的桌面上;但谁的心里都有它们。它们在人们的心里发酵;因此;人们在被那些发言所激怒。把自己的事情说得这么清楚什么意思啊?都有难处;谁没有?要说就都说说。
没吃的?你可真会说啊;王道海说;谁有吃的?你指指看;谁有?就你一个缺粮户吗?
会场上开始出现吵吵闹闹的声音。都在抢着说话;但是声音却在彼此淹没。
要说缺粮食;我比你更有发言权。秦家河说;他也站了出来。我比你还多一个孩子呢。
当时秦家河就已经很苍老;他的声音就像在水里浸泡了好多年的木头。多子女和经常性盗窃;让他始终抬不起头来。秦家河有偷盗的习惯。但他只偷集体;比如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树木。却从不偷私人的东西。有一次;刘武七的一只黄母鸡跑到他家里去下了一只蛋;他居然把那只蛋还给了刘武七。所以呢;尽管秦家河手脚不干净;人们却并不嫌弃他。只是他自己觉得低人一头;总是弯曲着腰。本来他没打算说什么;村里哪有他说话的位置呢?可是这场面逼得他坐不住了。你不说人家说。
我的六个孩子;秦家河说;个个比我饭量大。就算是喂他们吃菜叶子;每顿也要一大盆啊。晚上;他们睡着了;做梦都在找东西吃。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的脚趾头和另一个孩子的耳朵都烂了好长时间。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告诉你们:咬的。睡着了;一个孩子啃另一个的脚趾头;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吃肉呢。被啃的孩子疼得叫起来了;都醒了;只有啃的那个还不愿醒。那是一回。另一回;还有一个孩子的耳朵被咬了。你们替我想想;都是做父母的人;秦家河羞愧地摊开两手;我的孩子;他们都快要互相吃他们自己的兄弟姊妹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秦家河悲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很快就将看到这一幕。他捂着眼睛;不再往下说;他在哭泣!他这样子;让一仓库的人都不高兴。这个小偷;他说什么?肯定是在表演嘛;别来这一套。
太夸张了吧;有人喊了一嗓子。
别有用心。
是啊;都是为自己。
妈的;发言的人太不地道。
那当然;你指望胳膊肘往哪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场面已变得非常混乱。孙得贵并不清楚这个会接下来将会开成什么样子。他只是会场中的一个人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动;都在说话。这是新出现的情况。没有谁的话语能有哪怕是一点点说服力。谁也不能让别人信服。同样;也没有一种苦难能获得公认的怜悯。所有的人都被触动了;他们都想“供述”他们自己。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人群在骚动。很多人往前面挤;都想站到孙得贵旁边去说几句。先是一个接一个地来;还没说完就会被另一个人推开。都在抢着说。有时候会有几个人同时上来;伴随着彼此拉扯动作。你推我;我拉你。更多的人还在往前挤。混乱因此更为加剧。那么;就站在原地说吧。因为害怕别人听不见;所以都在大声喊叫。腊月十六日晚上;烟灯村的仓库里上演着一曲毫无头绪的大争吵。极度混乱的吵吵嚷嚷;以及谩骂和哭喊。分不清谁在说着什么。所有的嘴皮子都在翻动。如果遮蔽掉所有的声音;一眼望去;仓库里将一下子进入无声电影时代:那些涌动的人影和翻动的嘴皮子暗含着何种意义呢?
1974年的烟灯村是一个歉收之年;大多数家庭都处于饥饿状态。年关将近;很多人将不得不过一个贫困而又灰暗的旧历年。如果谁都一样;其实也无所谓。可是;公社将要发放救济的消息;却为某些人提供了获得“改善”的机会。这一机会可以给别人;也可以给我;为什么不能给我呢?抱有这样相同的想法;使得村民大会的后半程;完全变成了自说自话。这真是很有意思。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会议: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却几乎无人倾听。他们握着拳头;或是挥舞着手臂;对着身边的一个或几个人叫喊着什么。而他身边的一个或几个人;同时又在对着他或另外的人叫喊。
这就是当时无法掌控的场面。孙得贵已有些手足无措;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想草草收场了事。发言差不多了吧?孙得贵说。只有几个人听到了;但没有人响应。人群更加无序;在粗暴的噪音里;村长的话听上去简直像是在呼救。
不行;我还要说。
角落里有几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辩。类似的小圈子也在不断形成;那通常会是几个人自动围在一块指手画脚。小圈子不断地分化瓦解;又不断地重新聚拢。争吵不休;像是一根绳子打上了好些个“死结”。先前坐着的小矮凳;此时被踢得七零八落。仔细看一下;几乎没有置身事外的人。都处在某一个圈子里;那是人群中的“涡流”。它们在流转;在变化。
肖耀昆猛一下跳到孙得贵身边的台子上;他用脚在台子上使劲地跺;咚咚咚!都给我听着;棉被;大米和棉衣我都不要;随你们吧。可是钱;你们谁也别跟我抢。一开年;我就得去找老婆啊。你们谁能跟我比?谁的老婆也跟人跑了?没有啊。呵呵呵;老婆跟人跑了是什么滋味?有谁知道?还有;你们知道钱在外面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太好花了;无钱寸步难行啊。肖耀昆的酒还没醒;他在台子上手舞足蹈;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鸟。我戴着绿帽子呢。肖耀昆抚弄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尽管那上面一根纱也没有;他还是咧开嘴怪叫着;谁不知道我戴着绿帽子呢。他反复地这么说着。后来他一脚踢空了;整个身体滑倒在台子上。他在倒下去时还在说;绿帽子!
肖耀昆在台子上跺脚;让会场重又有了片刻安静。但他那狂妄而又近乎自虐的喊叫;却让人们更为生气。绿帽子;绿帽子就这么值钱?凭什么钱都是你的?那我们呢?
你妄想。
哼!没这么便宜。
你看这事弄的!马跑围着孙得贵抽陀螺似的转着身子;真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你还怕打不起来吗?孙得贵对着马跑的耳朵吼道;迟早会打的。
刘武七的老婆又使出了那一招;这个晚上她第二次出场。她像鬼一样一声一声地尖叫着。那样高的音量突然就压过了所有的声音。然后她又倒在地上翻滚;就像是一个癫痫病人。或许她真有癫痫病;一兴奋就会发作。但是癫痫病人会像鬼一样叫唤吗?这一次;不只有她一个女人。王道海和秦家河的老婆也都前后脚来到场地中间;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纷纷往后避让;仓库中间暂时形成了一小块空地。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刘武七的老婆一味地在地上打滚。而另两个女人则在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膝盖;有时也会捶打地面。她们一边捶打;一边哭着数落。那样子就像是在哭丧。死了人坐在棺材前守灵;就是这样子哭的。所不同的是;那时候数落的;大都是死者的“好”和生者的愧疚。而现在;她们数落的;全是自家的不幸。好像整个烟灯村;只有她们家才最为不幸。
三个女人弄得人们心烦意乱。孙得贵站在那儿哭笑不得;这种局面谁也预料不到。每个人都有理;可是到底该如何评判呢?孙得贵也不知道怎么做。管他谁呢;谁得救济都一样;或者连夜来个通知说根本没有救济;那就最好啦。孙得贵从心里希望这个夜晚能早一点结束。
现在真是邪乎;都在哭穷。王向荣说;弄得谁是真穷谁是假穷;都搞不清楚了。
那你说谁是真穷?刘武七愤怒地追问道。
你说呢?王道海跟着问。
我能说什么?要不你们去我家看看。
王向荣又在说这个;去他家看看。
去他家看看;看看就看看!
下面马上有人接话说。就像只有他们家里能看;别人家里却像藏着掖着些好东西不能看一样。要看全都看;我们家也得去看。谁家里怎么样;看一看当然就知道了。好主意!
好像是提醒了大家;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看就看!
下面一迭声地说;这主意好。现在就去;挨家挨户都看上一遍。人们全都在附和;这一提议顷刻间变得“一边倒”。仓库里甚至出现了有节奏的呐喊。都看!都看!他们没有挥动手臂;但却在整齐地呼喊着;看上去非常像是群情激愤。
然后;呐喊停止了;包括那三个女人;也都不再吵闹。静得如同一只皮球泄了气;瘪在那儿。有人说;村长决定;我们就挨家挨户去看吧。怕什么;看谁会怕?又有人补充说;得让记工分的记工员记下来;那才叫公平合理。对;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跟着说;是得记下来;谁家里有几床棉被和棉衣?米缸里还剩余几斤大米?一称就知道了;都得记着。就要看事实;不比嘴上功夫;也不比谁会哭。更有性急的人发一声喊;等什么?都点上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