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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书了!我是如何的喜欢呵!
小朋友,我觉得对不起!我又以悱恻的思想,贡献给你们。然而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
满蕴着温柔,
微带着忧愁
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
敬祝你们的喜乐与健康!
冰 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4月26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八
亲爱的娘:
今晨得到冰仲弟自北京寄来的《寄小读者》,匆匆的翻了一过,我止水般的热情,重复荡漾了起来!亲爱的母亲!我的脚已踏着了祖国的田野,我心中复杂的蕴结着欢慰与悲凉!
念七日的黄昏,三年前携我远游的约克逊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岸的时候,我抱柱而立。迎着江上吹面不寒的和风,我心中只掩映着母亲的慈颜。三年之别,我并不曾改,我仍是三年前母亲的娇儿,仍是念余年前母亲怀抱中的娇儿!
上海苦热,回忆船上海风中看明月的情景,真是往事都成陈迹!念六夜海波如吼,水影深黑,只在明月与我之间,在水上铺成一条闪烁碎光的道路。看着船旁哗然飞溅的浪花,这一星星都迸碎了我远游之梦!母亲,你是大海,我只是刹那间溅跃的浪花。虽暂时在最低的空间上,幻出种种的闪光,而在最短的时间中,即又飞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我美游之梦,已在欠伸将觉之中。祖国的海波,一声声的洗淡了我心中个个的梦中人影。母亲!梦中人只是梦中人,除了你,谁是我永久灵魂之归宿?
念七晨我未明即起,望见了江上片片祖国的帆影之后,我已不能再睡觉!我俯在圆窗上看满月西落,紫光欲退,而东方天际的明霞,又已报我以天光的消息!母亲,为了你,万里归来的女儿,都觉得这些国外也常常看见的残月朝晖,这时却都予我以极浓热的慕恋的情意。
母亲,我只是一个山陬海隅的孩子,一个北方乡野的孩子。上海实在住不了!长裙短衫,蝶翅般的袖子,油光的头,额上不自然的剪下三四缕短发。这般千人一律,不个性的打扮,我觉得心烦而又畏怯。这里热得很,哥哥姊姊们又喜欢灌我酒。前晚喝的是“大宛香”,还容易下咽,今夜是“白玫瑰露”,真把我吃醉了。匆匆的走上楼来和衣而卧。酒醒已是中夜,明月正当着我的窗户。朦胧中记得是离家已近,才免去那“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悲哀。
母亲!你看我写的歪斜的字,嫂嫂笑说我仍在病酒!我定八月二夜北上了。我爱母亲!我怕热,我不会吃酒,还是回家好!
这封信转小朋友看看不妨事罢?还家的女儿七月卅日上海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8月7日,后收入《寄小读者》第四版。)
通讯二十九
最亲爱的小读者:
我回家了!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谢与欢欣之泪!
三年在外的光阴,回想起来,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写这信的时候,小弟冰季守在旁边。窗外,红的是夹竹桃,绿的是杨柳枝,衬以北京的蔚蓝透彻的天。故乡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来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离开中国北方,不曾离开到三年之久,你不会赞叹欣赏北方蔚蓝的天!清晨起来,揭帘外望,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两堆洁白的云,疏疏的来往着,柳叶儿在晓风中摇曳,整个的送给你一丝丝凉意。你觉得这一种“冷处浓”的幽幽的乡情,是异国他乡所万尝不到的!假如你是一个情感较重的人,你会兴起一种似欢喜非欢喜,似怅惘非怅惘的情绪。站着痴望了一会子,你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我只遇见了两次这种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汉寿(New Hampshire)白岭之巅。我午睡乍醒,得了英伦朋友的一封书,是一封充满了友情别意,并描写牛津景物写到引人入梦的书。我心中杂揉着怅惘与欢悦,带着这信走上山巅去,猛然见了那异国的蓝海似的天!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万山沉寂,因着这奇丽的天末的变幻,似乎太空有声!如波涌,如鸟鸣,如风啸,我似乎听到了那夕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骤然间觉得弱小的心灵被这伟大的印象,升举到高空,又倏然间被压落在海底!我觉出了造化的庄严,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这四周艳射的景象中,竟伏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华京(Washington D.C.)之一晚。我从枯冷的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把“春”寻到!在和风中我坐近窗户,那时已是傍晚,这国家妇女会(National Women’s Party)舍,正对着国会的白楼。半日倦旅的眼睛,被这楼后的青天唤醒!海外的小朋友!请你们饶恕我,在我倏忽的惊叹了国会的白楼之前,两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
这白楼在半天矗立着,如同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被楼旁的强力灯逼射着,更显得出那楼后的青空。两旁也是伟大的白石楼舍。楼前是极宽阔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灯,整齐的映照着。路上行人,都在那伟大的景物中,寂然无声。这种天国似的静默,是我到美国以来第一次寻到的。我寻到了华京与北京相同之点了!
我突起的乡思,如同一个波澜怒翻的海!把椅子推开,走下这一座万静的高楼,直向大图书馆走去。路上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自由。杨柳的新绿,摇曳着初春的晚风。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阅书室,在那里写着日记。写着忽然忆起陆放翁的“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的两句诗来。细细咀嚼这“唤”字和“强”字的意思,我的意兴渐渐的萧索了起来!
我合上书,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门来一天星斗。我长吁一口气。——看见路旁一辆手推的篷车,一个黑人在叫卖炒花生栗子。我从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时忽然走上前去,买了两包。那灯下黝黑的脸,向我很和气的一笑,又把我强寻的乡梦搅断!我何尝要吃花生栗子?无非要强以华京作北京而已!
写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回来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写长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顿,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机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为何,自和你们通讯,我生涯中便病忙相杂,这是怎么说的呢!
故国的新秋来了。新愈的我,觉得有喜悦的萧瑟!还有许多话,留着以后说罢,好在如今我离着你们近了!
你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祝你们的喜乐!
冰 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圆恩寺。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9月6日,后收入《寄小读者》第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