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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旦抬起头。
她那双大眼睛闪露晶光,“不,我没有父亲,他一早死了。”
“永小姐,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明旦转身向曹原,“我有赌气吗?”
曹原摇头,“没有,你很冷静。”
矮子啼笑皆非。
明旦说,“做父亲是终身职业,不是说方便之际就做几年,不方便的时候就失踪一生。”
矮子忽然取出一张照片放桌子上。
三个年轻人俯身去看。
大曹噫地一声。
旧照片经重新放大修整处理,十分清晰,是一对年轻男女抱着一岁大小孩坐膝上。
那小孩虽然只一点点大,可是那双大眼一看就知道属於永明旦。
明旦指着那女子说:“妈妈!”她从来未见过这张照片,不禁心酸。
照片中女子异常秀丽,比明旦还好看娇俏。
大家都呆住。
照片里两大一小都好像很高兴。
“这是你生父另一个家。”又是另外一张相片。
一家四口,两个孩子,大概十岁与八岁,他妻子端庄斯文,与明旦母亲是两种性格。
大曹忽然说,“这男人很面熟,是谁?”
矮子侦探说:“一张图胜千言万语。”
他把那人的近照取出。
“啊!”
“这是一个名人,”曹原说,“他做官,最近时时有新闻在报上出现,名字就在嘴边,他叫——”
“祝昆,政府里贸易局局长。”
矮子点点头,“永小姐,你原姓祝。”
那一刻,酒吧里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永小姐,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明旦沉默。
“要不,你说个地点,他也愿意来见你。”
平原两兄弟看看明旦。
明旦轻轻说:“我没有父亲,他死了多时。”
她站起来送客。
曹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女孩,没想到俏丽的她有那样坚决心意。
矮子也很讶异,“永小姐,你再想一想。”
她已经走出酒吧大门。曹原追上去护送。
矮子对曹平说:“你们是她好友?”
大曹不表态。
“这女孩子很特别,富贵不能移,祝先生现在已经离婚,脱离岳家阴影,永小姐认回生父,可接受高等教育,离开酒吧重生。”
曹平笑笑问:“你觉得现在她置身炼狱?”
矮子很平和地回答:“社会标准非我所订,一个女孩子在酒吧演唱,不能算是上等职业,你若真是她好友,劝一劝她。”
“祝某可打算一并认回旧人?”
矮子很坦白:“只认永小姐。”
大曹点点头。要女不要母。
矮子说:“但是他又不会不让永小姐孝顺生母,母女从此都可以得到较好的生活。”
这是真的。
“互相利用嘛,你说是不是。”
曹平穿上外套。
“何必难为自己。”
矮子也戴上帽子离去。
天仍然下雨,街上一片泥泞。
真没想到那女孩有如此迷离身世。
第二天,曹原这样对大哥说:“我生父若是祝昆,我扑去相认。”
“这男人奸诈自私,明旦笨,不像他。”
“只要生活得好,不妨认贼作父。”
“人家比你高尚。”
乃婵抱着婴儿出来,“在说谁?”
大曹伸个懒腰,“又捱完圣诞新年,一节淡三墟,今日起可松一松。”
可是五十年代酒吧一般拥挤。
永明旦靠在钢琴边轻轻唱:“我是一个最会假装的人,呵假装你仍属於我……”
声音像轻泣声,似有似无,酒客必需暂停说话才能听见她的倾诉。
那晚,矮子带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进来在门口坐下,叫了啤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看到台上的歌女像雷击般动弹不得。
然后,他俩站起来离去,前后不过逗留十来分钟,圆台上两杯啤酒一口也未曾喝过。
只有嘉儿看到这两个人。
他向大曹复述:“深色长大衣,深色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名贵货色,穿在身上服服贴贴。”
曹平取出一张报纸,翻到财经版,嘉儿已经用手指向一张照片;“是他,就是这个人。”
“谢谢你,嘉儿。”
他去找明旦,却看见兄弟缠住她,蹲在化妆间等她卸妆。
他们没有看见他。
只听得曹原恳求:“明日假期,出来,我陪你去郊外散心。”
明旦轻轻说.“我一早的好医生陪母亲覆诊。”
“下午呢,傍晚呢,你总得有些娱乐。”
“自小到大,我并不理会我想做什么,我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该做什么。”
“由我陪伯母看医生。”
“不必了,病人不喜见客。”
小曹十分失望。
“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
“这里是工作地方,气氛不一样。”
“我不爱约会同事。”
大曹忍不住在门外微笑。少女防范得密不通风,叫他放心。他知道不该窃听,可是双腿却钉牢在门外,不愿动弹。
“请一个可靠的人服侍伯母,你的时间就比较松动了。”
明旦已经穿上旧大衣,预备下班。
“大妹,穿这一件。”
那是件蛋黄色宽脚新大衣,镶毛领,最新款式,轻且暖。
“我帮你披上。”
明旦摇头,“我自己也有能力添新衣。”
小曹恼怒,“你何必拒人千里。”
明旦想一想,终於脱下旧衣,披上新衣,“谢谢你的礼物。”仍然把旧大衣珍惜地抱在手中。
大曹这时轻轻避开。
那对年轻人走了,嘉儿轻轻走近。
她手上有一支香烟。
大曹问,“还在抽烟?”
“我已吸足二手烟,胸肺黑墨墨,根本无所谓。”
“嫁人,离开这里,健康生活。”
“你呢,大曹,你为什么不走?你一手琴艺大可教学生度日。”
“是,百多元一小时,教顽童练琴,家长往往希望他们三堂课之后就成为箫邦,我吃不消。”
“所以呀,我也不耐烦到家庭式饭店做,每桌小费三元零七角之类。”
大家都笑了。
嘉儿身段高佻,有一张小圆脸,“在永明旦没有出现之前,我也是五十年代的招牌美女。”
大曹讶异说:“是吗,我仍觉得你是第一号美人。”
嘉儿笑得弯腰,“这话该说给乃婵听。”
“乃婵不理名次了。”
“乃婵有智慧,孩子大了许多吧。”
“快一岁,表情趣怪,真想拨多些时间在家育儿。”
“叫乃婵复出,你们调换身份。”
“哪怎么行,那叫吃软饭。”
嘉儿看看时间,“我也该下班了。”
门口,有接她放工的人,可是整间酒吧都知道她喜欢的人叫曹原。
第二天明旦陪母亲看医生。
在候诊室她母亲忽然说:“你说火葬好还是土葬好。”
明旦一愕,只觉凄惶。
“交给你了,大妹。”
明旦沉默。
“一具躯壳用了那么多年,恋恋不舍,一把烧成灰,真觉难过,土葬等它腐烂,更觉可怕,唉,好似没有选择。”
明旦只得说:“我去斟杯水。”
她站到窗前透气.鼻子发酸。
看护忽然出来叫名字。
这么快?往日要等个多小时。
她满面笑容,“祝议员办公室打过电话来招呼,永小姐为什么不早说。”
明旦不出声。
感觉上专科医生这次看得特别用心,建议做几项检验,又给了新药,详细叮嘱。
看护接着说:“我有一个同事。休假在家,每天下午可以到府上照顾病人。”
有人服侍母亲沐浴洗头服特效药之类,的确放心得多。
明旦轻轻点头。
她讽嘲自己:骨头才硬了一天,明明宣言生父已死,此刻,又享起死人福来。
但,这一切是为着母亲,不是为她自己。
回到家门口,已经有人在等。
那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护理人员,沉静可靠。
她立刻着手工作。
临走时对明旦说:“永小姐,我有一个亲戚移民加国,在乡区房子空置下来,适合养病,月租五千,不知你有无兴趣。”
明旦心知肚明,答:“我们毋需搬家。”
“肺病病人极需清新空气。”
“我们可以适应。”
看护说声“是”离去。
母亲待人走了,轻轻说.“经过半小时按摩及瑜珈运动,头也不痛了。”
明旦坐下来,“那多好。”
她忽然问:“祝昆找到了你?”
明旦一震,不出声。
“你认回他也好。”
明旦双臂抱在胸前。
“你认回他我可以放心。”
“可以说说过去的事吗?至少让我知道谁是谁非。”
“我全部忘记了。”
明旦忽然笑,“也许,是应该这样。”
母亲叫她:“过来。”
她依到母亲身边。母亲轻轻抚摸她面孔,“这么快长大了,可怜,生老病死,独自挣扎捱过。”
明旦一笑,“我从未听过做人也有人陪。”
“有,你陪妈妈这些年。”
“妈妈,我们到日本去玩,你最喜箱根,明年我们到湖边看枫叶去。”
母亲不出声,明显是累了,她扶她进寝室休息。
第二天一早看护提了几盒菜来,其中有一壶冰糖燕窝。
明旦会拒绝吗?若是珍珠玉石,一定立刻扫出去。
她亲手把甜品盛在碗里去给母亲。
母亲手心有点发烫,且盗汗,明旦一颗心跳到喉头。
看护看视过,十分镇定,“我会反映给卜医生知道。”
“卜医生?”
“卜医生治胸肺最好,是本市医学院教授,永女士病历已转到卜医生处。”
明旦只觉像溺者抓到浮泡一样。她大声喘息。
看护说:“永小姐,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好了,这里有我。”
明旦忽然发觉她有时间吃中饭看报纸。
下午,卜医生亲自来诊视病人。
她幽默言笑,化繁为简,扼要地讲解病情,叫病人及家属安心。
医生走后,明旦又觉松弛,连她都盹著。
曹原来电催她上班。
明旦揉著酸痛的肩臂,松弛下来反而不想动弹,她深呼吸一下,抓起大衣出门。
小曹驾着小日本车在楼下等她。
明旦微笑:“这样会做成习惯呢。”
小曹推开车门让她上车,愉快地说:“那么,就让我做你的习惯好了。”
听上去有点绝望,好象只想在她身边,在所不计。
明旦上了车。
母亲告诉过她,每个女子一生都会有一段这样好日子,当她们年轻可爱之际,异性愿意牺牲许多籍以亲近。
之后,她们色弛,像雪白绵纱染上憔悴黄渍,他们纷纷闪避,不再现形。
母亲回忆说,“曾经有过三年光景,他们什么都肯。”
“只得三年?”明旦吃惊。
“是我自己不好,之后我怀孕。”
“那么,是我害了你。”
母亲却说:“不过,我添了宝贝。”
这个时候,她叫曹原往左走,他是不会向右去的吧,求偶冲动叫他顺从她的意思以便达到目的。
明旦对他没有恶感,但是她有太多心事,无暇享受一生中美好时刻。
“伯母身体倒底怎样?”
“去年已经做过手术,切除右边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