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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庭的辉煌,对于权国思来说无疑是一针强烈的兴奋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权府的后继有人之事,想到了小六子的出息。他已对少爷狗子彻底失望了。
少爷狗子在权府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苦涩,便开始消解苦涩听任双脚的驱使到处逛游。狗子学会了狂赌,权府的昌盛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赌资。狗子赌输了,就去作坊里偷鞭炮抵债,好在权府的鞭炮牌子响。
忠实权府的赵三,变得越来越凶狠了,他开始对鞭炮作坊层层防守,不让少爷进作坊半步。
权老板对狗子少爷凉透了心。
再过两天,小六子就满周岁了,到时权府要宴请亲朋,宴席上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让小六子“抓周”。权国思一直以为,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将来志趣,由老天决断的。
这日,权府的宴席并不张扬,客人每人一碗撒着葱花的龙须面,名曰长寿面。小六子长得白胖胖的,一对眼睛分外有神。他穿着一身红衣,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顶上系着一个小红球。小六子高兴了就喜欢摇头,摇头时那红球就晃着,引得笑满权府。万字鞭炮铺的万老板和太太,以外公外婆的身份送来贺礼后,这次没急着要离去,而是坐在席面上乐哈哈地吃着长寿面,权国思十分欣慰。
吃完长寿面就该小六子“抓周”了。
宽大的神仙桌上,摆着枣子、佛珠、毛笔、古书、砚台、算盘等物,大都是一些吉利之物。被女贞抱在怀里的小六子见面前如此多的新鲜东西,挣扎着要往桌上趴。权国思心情挺好,刚离开桌子,佣人就将盖碗茶递了上来。权府的瓷器青一色的江西景德镇的官窑货。权老板视府中的瓷器为一种品位,这是区别于一般人家的标志。权老板手中的盖碗为三合一,碗下有碟,碗上有盖,白瓷上烧着蓝花,边上镶着金。小六子在女贞手中正挣扎,见权国思来了,小六子就向爷爷求救,往权国思身上扑。权国思心里一阵畅快,如醉酒一般,满脸桃花,随手将盖碗放在了神仙桌上:“哦,让爷爷抱。”便从女贞手中接过了小六子。
小六子是权国思亲手放上神仙桌的。小六子坐在桌面上,满目生辉,小手举在空中,无所适从。权国思笑了:“小六子,你抓呀。”
紧接,小六子的身边响起了一片“快抓呀”的叫喊声。
小六子的手投向了算盘,刚摸到边,手又缩了回来。
小六子的手伸向了古书,手指一碰到书页,就弹开了。
小六子还要摸啥,可都没有兴趣。他挪了挪屁股,猛然一把抓住了桌边权老板刚刚放下的那只盛着茶水的盖碗,随着小六子尖溜溜的哭声,盛着开水的盖碗“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破了。
满场皆惊。
事后,尽管有人替权老板解围,是小六子口渴要喝水而矣。
权老板满脸狐疑,他似乎看见已长大成人的小六子端着一只粗瓷碗,拄着一根打狗棍……
小六子“抓周”,给权府带来的不祥之兆,使女贞看到了希望。
女贞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可女贞大多时候仍是心事重重的。女贞总感觉夜里睡不好,那权府里早已习惯了的老瓦飞檐,显出可怕的阴影,蛰伏在自己的头顶上,古宅里虎踞龙盘,一股股潮湿而古老的气味总是蔓延在她的身旁。
仇恨是一株能开花能结果的树。
过去的一年,女贞对权老板的仇恨并没有因吃饱穿暖而减弱,而是一步一步坚定着对权府的仇恨,可她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对权府的仇恨能开出什么花又能结出什么果。
夜深人静时,女贞曾多次潜进鞭炮作坊里,把一桶做鞭炮的硫磺推翻在地,又用脚使劲地踢得到处都是。出了口气,她又有些心虚,于是又抢在天亮前,用手一捧一捧地把硫磺捧进桶子里。她也曾在傍晚时,用一根绳子绊在权老板常出进之处,为的是让他摔一个大跟头,杀杀他的威风,可眼见要绊倒权老板时,她又突然把绳子收了。女贞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静寂之夜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用她以为最为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权国思及整个权府。就这样,女贞对权府的仇恨就显得有些吞吞吐吐隐隐约约的。
当然这只是一年之内的情景。不管女贞在安什么心,权老板的作坊是更加威风显赫了。这多年来,能在襄阳古城站得住脚的鞭炮作坊,无论是作坊的规模,还是鞭炮的制作技艺,都要首推马背巷的权府。权国思作为襄阳城樊鞭同业会的会长,又从海外一下子夺了一块沉甸甸的金牌,就连襄阳鄂北道道长官都亲自来马背巷贺喜呢。
香港万国博览会一个月之后,“樊鞭”的金牌经过长途跋涉,由一位客商捎带着,乘一只来襄阳打货的船,来到了马背巷古渡口码头。这天,襄阳城出现了春季难得的好天气,权国思以同业会会长的身份,召集全会人员在古渡口的码头上举行了隆重的接牌仪式。
襄阳鄂北道道长官老爷是位清光绪年间的秀才,姓陶,名季雨。陶老爷年过六十,体弱枯瘦,又患有痨病,说一句话,得咳嗽两三声,且一口一个“老朽”云云。襄阳人都称他为“老朽老爷”。老朽老爷在接牌仪式上刚吐出“老朽”二字,就呛了一口江风,憋得满脸通红,只得中止了讲话。陶老爷给了权府一个面子,权国思感激不尽。
金牌进权府,由同业会出面集资募捐,权府一连三天大摆宴席,请来全襄阳城百余名鞭炮同业会会员,同庆“樊鞭”的荣光。
就在喜庆的第三天,权太太从城里打完牌返回,下轿车时摔断了左腿,而且一摔就再也没能站起来。权太太的牌瘾特大,权府的如此大事也没能拴住她。太太摔伤了,权府的人当时谁也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权太太被抬回府后,女贞从码头上请来了接断骨的江湖郎中,并且很快上好了夹板。权老板也只是忙里抽空看了看,埋怨了几句,就应付场面去了。
权太太躺在上房的大床上,床边有一扇小窗,窗外是一条甬道。权太太躺在床上无事可做,就透过小窗看窗外的热闹。这是喜庆三天的最后一顿晚餐,城里的好多贵客都来了。女贞抱着小六子,跟在权老板的后面。女贞那宏亮的嗓子,是权太太从没听到过的,还有与权国思的亲热样子,简直就是对窗内权太太一种明目张胆的挑战和示威。权太太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权府的这一特大庆典活动,让女贞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作为权府的一名奶妈,她也感觉到了体面。为了向各路宾客显示权家的“樊鞭”后继有人,权老板特地安排女贞抱着小六子给各桌上敬酒。小六子在女贞的精心调养下,长得白胖白胖的,一脱他爹妈的那种瘦猴干瘪相。小六子尽管不会说话,但呀呀学语也显得十分有灵气。他的面部表情特别地丰富,奶妈说啥,他就可用手势比划啥,引得权府内到处是欢笑声。女贞喜爱的小狮子狗球球就在脚下摇头摆尾的,一会儿站立着,一会蹲着,也是分外神气。权老板好不得意。
养了儿子竟被别人抱着到处荣光,狗子少爷与少奶奶只能干瞪眼。别看他们是独儿独媳,在父亲权国思的威严面前,他们只能俯首贴耳。自老子把女贞请进了权府后,就残酷地割断了他们夫妇与儿子的情份,儿子的吃睡玩都由女贞一手包了。少爷精气不旺,在性格上也是不怎么硬气,只会变着法子讨好父亲弄些钱花。而少奶奶呢,整天滋滋喇喇地抽着大烟,她已经渐渐地被那东西所征服,那种舒坦的滋味令她上瘾,轻飘飘如腾云驾雾。若不是权府有这样的大庆典活动,日子也许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当然,这么大的事,万吉祥老板作为儿女亲家和同业会成员的双重身份,是一定要来全力相助的。庆典活动的开始两天,万老板忙于替权老板在城内请客购物,张罗一些具体事。到了第三天,该请的该办的都完了,也就该万老板坐正席了,这样就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亲外孙子在那个骚婆娘手里浪去浪来的事。他气得差点当众扔了酒杯。
万老板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在得知权国思要请女贞给自己的外孙当奶妈时,他曾气冲冲地赶到权府来质问亲家:“你是摆的哪门子阔?只听说皇亲国戚请奶妈,哪有鞭炮作坊请奶妈的?我看你是不安好心。”
面对亲家的怒火,权国思笑而不语。“你不用笑,你我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不是二十来岁生花心的年纪,这次听我一句话,不请这奶妈。”
权国思只平静地说了句:“你是当外公的,我才是当爷爷的。”说完,扔下万吉祥登上了“樊鞭亭”的台阶。
“你……”,万老板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万老板在权老板请奶妈崐
的问题上让了步,但万老板没想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奶妈子如此张扬得意,也太伤风化了。
万老板是个爱面子顾大局之人,权国思有再多的不是,在这么多的外人面前,家丑不可外扬。几根青筋在两边的太阳穴鼓动了几下后,万老板推开酒杯,一声不吭地走了。
权老板看着亲家离去,他没有心思去阻挡他,有的只是一意孤行。
第八章
权国思将“樊鞭”金牌用红绸布穿上,挂在了权府大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权国思时常有意无意的总要站在这块金牌前驻足沉思。
小六子刚吃上三岁的奶,权国思决定为孙子请一位教书先生。教小六子识字背书挥毫作墨。辛亥革命后,襄阳城办学堂之风盛行,请先生进家门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可权国思不放心小六子进学堂,再说,小六子还小。
权府要请先生,按说,小巷里的王鉴先生应该是最佳人选。王鉴在襄阳城内的一些大户人家里当过先生,尽管是半路出家,但教书有道,他先后教出了三个秀才,令襄阳城里的人刮目相看。革命军进襄阳城后,废科举,兴学校,除了少数极其守旧的人家还请先生外,都已经把孩子送进了学堂。王先生也就闲在了家里。这时,三十多岁的王先生刚成婚配不久,讨了个病恹恹的外地老婆。多了口人吃饭不说,还要时常抓药,手头挺紧的。听说权府要请先生,尽管王鉴先生有些看不起充满铜臭味的权国思,想到眼下的困境,再说与权府同住一条小巷,也算是一种缘份,有意受聘于权府。
然而,王鉴先生失望了。
权国思没有找到王鉴的门下,而是从古渡口的码头上请来了一位外来的落魄文人。权国思为小六子请来的先生姓戈,是下游汉口人士。戈先生年过四十,人长得精瘦精瘦的,穿着一身粗布长衫。
权国思见到戈先生完全是一种巧合。这天早晨,权国思到码头上去送一位来打货的汉口客人。清晨时下了一场大雨,码头行人稀少,江面上飘荡着浓浓的白雾。权老板将客人送上船后,少不了一番客套。当权老板拱手告别,刚返身,发现了一双混沌的眼睛。此人穿着一破长衫,孤零零地站在岸边的沙滩上,绝望地望着滚滚江水,一脸沮丧。他与权国思对视了一眼后,仰天长啸:“老天呀,你对我戈某咋如此不公乎?”说着,一步步向江水中淌去。
权国思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迂夫子,他惊呆了。他竟然没想到要制止这位寻死者。戈某一步三回头地朝深水中迈进,眼看水就要淹到胸部,其身子开始在水中晃荡起来。突然,他忘命地大声叫了起来:“救命……”一个浪头淹没了他。
正巧一只渡船靠岸,两位后生发现了这位落水者,不顾一切跳下水将其救上了岸。这时,权国思才猛然清醒过来。见死不救,还为人乎?权国思感到无地自容。权国思正是以这种强烈的自责和内疚心理,将这位求死者请进了权府。
这就是戈先生。
戈先生进了权府,刚安顿下来,就双手捧起了一本书,摇头晃脑,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傍晚时,他从随身的裢褡里拖着一支大斗笔,龙飞凤舞一阵。权国思一看就喜上眉头:“哦,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呢。”
权国思有了心思,他决计将戈先生养起来。他没有向戈先生说明,只是说道:“我这一辈子就爱与读书人交朋友,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戈先生自然是一番感恩戴德。戈先生背书背到了兴头上,就会情不自禁地走出权府,走到小巷里,脚踏着青石板,让众人听他背八股文稿。这时,他破旧的粗布长衫已换成了新细布长衫,破鞋换上了藏青色的方口布鞋,一边走,一边背。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词名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