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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襄阳城马背巷一大户人家的宅院里,枪炮声将一家老小震得惊慌失措,他们簇拥在上房里,一个个神色惨淡,一张张脸上写满惊恐和不安。权老爷子正在病中,床的侧面摆着他坐了几十年的太师椅。椅有上百斤重,五尺来高,平常一家人议事时,权老爷子就坐这椅上来。床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参汤。
按照权老爷子的吩咐,佣人们费了好大力气,终于为他穿好了衣服。一身长袍短褂,头戴瓜皮小帽,一条长长的细细的小辫子从权老爷子的脑后拖出,与权老爷的身体并列着。长年患病卧床,使得七十高龄的权老爷子早已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各部位的控制能力,口水顺着嘴角流着。立在权老爷子床旁的是独生子权国思。权老爷子突然动动身子,双手支撑着床铺,想下床坐上太师椅,权国思帮他试了试,他坐不上去。最后只得躺在床上象征性地把一条腿从床上架在了椅子上。今日权老爷子的威严全在这条腿。
屋外的枪声和屋内老爷子愤愤的面容使权国思心中一阵紧张,他的神色显得郁郁寡欢。
这是襄阳城有名的“权府”。自清嘉庆末年,权府的祖上开始做鞭炮,道光初年在襄阳创下“樊鞭”这块牌子。百余年来,从祖上两间木板房在马背巷立足算起,一步一步熬到了眼下这份深宅高院的家业,实属不易。
这些日子,襄阳、光化等地的江湖会员获悉辛亥革命成功,群情振奋。就在前天晚上,光化大绅士乾丰钱铺老板邢福安正娶儿媳妇,宾客盈门,在家中举行盛大宴会,光化军政要人全都应邀出席。宴会上,觥筹交错,笑语欢腾。正热闹时候,突然,驻光化新兵马队骑兵张国荃、李秀昂率队包围了邢家大院,张李二人冲进院内,踢翻了酒桌,站在桌上大声宣布:“我们举行起义啦!”
酒桌旁,光化县令黄仁炎、巡防营管带周祥谦等全部官员被“架”了起来。起义军强迫他们反正,并押着他们从邢家出发,一路封闭电报局、官钱局。起义军到达官钱局后,立即开会,首先要管带周祥谦签字顺从革命,然后出城移交部队名册及枪械。周不服,签字后欲乘机逃脱,被李秀昂当场击毙。
黄仁炎的轿子车挂上了白旗。
次日一早,胜利后的光化起义军分水陆两路直取襄阳。李秀昂将马队和江湖会中的红帮兄弟组成敢死队,为先锋队先行。嗣后,张国荃率主力步、骑兵二千余人,炮船八只,顺江而下。李秀昂的先锋队当天急行军一百八十里,经光化仙人渡,于当夜抵达襄阳城外。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权府内的几个女的暗自在抹泪,权老爷子的儿媳妇权太太和干瘦干瘦的管事赵三竟然抽泣出声来。老爷子盯了他们一眼:“你……你们……嚎丧?”
儿媳妇权太太的贴身女佣苗嫂和韩厨娘,出出进进忙碌着。苗嫂一会儿给权老爷子捶背,一会儿给权老爷子喂茶水。苗嫂是权太太刚换不久的女佣,显然对权老爷子的生活习惯不熟悉,捶背喂水都不在行,权老爷子哼哼着不满意,韩厨娘赶紧接过手来。权国思让后院的师傅、伙计及学徒们都守在鞭炮作坊四周,看护作坊里纸呀火药什么的,防止飞来的火星引着了作坊。一帮人哪敢动弹,躲在后院里,听着屋外的枪声吓得大气不敢出。
权老爷子侧过头,看着一旁的那根长长的细辫子,眼角滚出两行泪珠。他瘪着嘴,传出疲惫、沙哑、断断续续的声音:“乱……乱党……来了,要剪……剪男人……辫子,男人……没有……辫子……咋有脸?”
“嗒,嗒,嗒……”突然,大厅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全屋子的人为之一动。权老爷子动了动身子。
进来的是府上的管事赵三,权国思让他出去探听消息。
“你看到什么啦?”权国思赶紧问道。
“情形坏得很呢!光化起义军已攻占了樊城,炮船正沿着古渡口摆开一线,火炮已经开始轰击襄阳城了。李秀昂率先锋队已由小北门攀城墙而入。起义军现在怕是已占据了府台衙门了。襄阳城门上已贴出了告示,说……”
“什么起义军,那是乱党,是些大逆不道的贼子。”权国思纠正道。
“是,是乱党。乱党说,不仅要剪辫子,还要杀头呢。”赵三伸出一个手掌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权国思问道:“反啦,那襄阳城的兵备道营兵呢,他们怎么不出来镇压?”
“全跑啦!襄阳巡防道领刘韫玉吓得尿了裤子,命令打开城门,让光化起义军入城,刘韫玉、孙长龄及督队官王国栋全都逃跑啦。”
“唉……”床上的权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面色阴沉。
这时家人急步进屋禀报:“门口有位老道长求见。”
“老……老道长?”权老爷子眼睛一亮。
权国思急忙迎了出去:“您是……”
老道长微笑不语。
权国思将老道长迎到权老爷子的床旁。
“您……您是……长风老祖!”权老爷子一眼认了出来。
“好!亏你还记得贫道,好,好!”
权国思赶紧请坐,献茶。来者正是武当山有名的长风老祖,光绪朝做过太史令,极工天文历算,承道家兼容并蓄之长,有博采诸家之风格,还受惠于佛教。如今八十高寿,仍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权老爷子的父亲曾与长风老祖有交,权老爷子五十岁时,父亲还带他上武当拜访过长风老祖呢。
屋外的枪声更近了。权老爷子问长风老祖:“您……寻游……贫宅,有……有要事……明教?”
“有!”长风老祖闭上眼睛,屈指掐算了片刻,双目环绕大厅一周,说:“拿纸笔来。”
家人立即文房四宝侍候。
瞬间,几行笔墨从长风老祖手下流出。写毕,老祖走出大厅,权国思紧跟其后:“请老祖用斋再走不迟。”
长风老祖回过头来:“老朽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双掌一合,“老朽告辞了。”说完,如云似风,飘然而去。
权国思转身进屋,赶紧将长风老祖留下的谶语读了好几遍:
人生欲免轮回,不入于异类躯壳,常使其身无病老死苦,顶天立地,负阴抱阳而为人,勿使为鬼,人中修取仙,仙中升取天矣。
读毕,只听权老爷子突然一阵狂笑:“做……做人……之苦,富……富贵……如梦,老夫……休矣。”那笑声让凝滞的空气为之震颤,令满屋人毛骨悚然。
枪声小了许多,权老爷子睡着了。
这时,府内东院上房里一帮女佣和请来的接生婆正守候着被肚中胎儿折磨得呼天抢地的少奶奶。少爷狗子被拦在门外,显得傻乎乎的。
当夜,权老爷子仙逝。权老爷子死得很干脆。半夜里,一闭眼,脚一蹬。权老爷子一脚蹬倒了太师椅,太师椅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咚地闷响一声。
与此同时,权府东院上房里,在少奶奶再一阵叫唤后,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权府一条新的生命问世了。新生婴儿是权老爷子的重孙子。权老爷子没能来得及与重孙子见上一面,就撒手西去,对于权氏家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事。
天亮时,起义军光复襄阳。起义军议定成立襄阳军政分府和分道署。张国荃为司令,李秀昂任协统。
起义军在襄阳城闹了一阵子革命,留下了一部分兵力捍卫革命成果,其余的继续北上,打道南阳,往河南开去。
人活七十古来稀,权府老爷子活够了七十,本是高寿,为喜丧,自然要大办丧事。按襄阳的的习俗,像权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老大人仙逝,至少要停灵七期,以让儿女好尽孝心。所谓“期”,也就是七天的时间,停灵七期,就是去世的老人要在家里设灵堂,停放七期四十九天,然后才能下葬。而一般的民家,老人去世最多就只能停灵三期。襄阳城里的大户人家办喜丧,汉阳归元寺、郧阳武当山的佛道两家那是要全请到的,还要有人送一堂喇嘛经。经台上念经的喇嘛们穿着黄袍,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经台的两旁,一边一只大喇叭,喇叭很长,吹喇叭的老喇嘛坐在经台上,两个小喇嘛抬着喇叭筒。经台上热闹时,丧者的一家人则一个挨着一个地跪在灵台前。着重孝的人,一个人还有一个博士先生照应,该跪在什么地方,博士先生都是依据规矩认真安排的。
眼下襄阳刚刚光复,起义军十分警惕聚众闹事者,大街小巷都派有人暗中监视。并颁布了许多禁令,比如不准聚众说笑,不准夜间串门,不准大声喧哗等等。这样,权府的丧事也就谈不上期不期了。
权老爷子的灵柩勉强停了三个早晨,就草草下葬。
襄阳有个规矩,店铺的老当家人去世后,下一辈人就要分家。店铺的老当家人为店铺老板,若老当家人在世,儿子年岁再大也只能是少老板。权府是独子独孙,也就谈不上分家。权老爷子去世,权国思也就自然由权少老板继位为权老板。
权氏家族在襄阳这块地盘上也是威震一方。权府的老爷子过世,并没有影响权府的地位。
权府所在的这条马背巷,在襄阳城“九街十八巷”中,是一条古老悠远的小巷,有几千年的故事。在这绵延数千里的汉江两岸,马背巷是襄阳城的门户,为繁华的重要地段之一。它坐落在襄阳城外古渡口的堤背上,屋宇参差,楼台层叠,与樊城火巷口码头隔江相望。城西十余公里,有一大山,势如卧龙,名曰:隆中山。一千七百多年前,诸葛亮随叔父从山东逃难来襄阳,正是在这隆中山隐居十年,&127;躬耕收获,写成了名垂千古的《隆中对》。因此,就有了襄阳好风水之说。
马背巷上连汉江边的古渡口码头,下接进城的襄阳城前街,整条小巷挤排在三百余米长的堤背断段面上,犹如一个马背形,小巷由此而得名。自古来,马背巷尾的古渡口是连接汉江两岸的咽喉,真可算是古得渊远流长。相传襄阳城是周宣王的大臣方叔所建,春秋战国时,为“楚之北津”,城方严整,千里汉水绕城而过,马背巷这端是唯一的渡口,乃是一口锁方城。汉代以后,这襄阳城为历朝郡州路府的首府,有“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之说。
与襄阳城遥遥相望的是樊城,一条古渡连南北。
千百年来,襄阳、樊城既是群雄角逐的名战场,又是骚人墨客荟萃览胜之地。芸芸众生,东客南士,文人名流,从各地汇聚襄阳古城,第一眼认识的必定是马背巷。乾隆时,这马背巷就因为名妓、古渡、流水、鞭炮而闻名于世,八方来客穿梭过往船上,登岸歌舞升平,痛饮狂欢,通宵达旦,日夜风流。
客人们,或乘客船沿汉水而来,或乘渡船从樊城过江,下了船,气喘吁吁地登上九十八级台阶,就看得清马背巷两溜儿屋顶,小巷靠江面的房屋大多是“一面墙”的门面楼,屋后拖出一溜的吊脚楼齐着江岸,吊脚楼的木柱就立在江水里。而靠城边的房屋侧面,一溜的后墙悬在古城的房头上。两边房屋对峙着伸出长长的屋檐,夹出一条街来,既遮雨又方便做生意。那一年,唐代诗人刘禹锡南游到此,自樊城过古渡,上码头看襄阳,只见马背巷沿堤楼房幢幢,堤下风帆林立,一派熙攘安乐景象,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堤上行》,为古渡口留下了“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的佳句,好不风光。
襄阳马背巷,论小巷人家的名气,谈及书香文雅,要数住在小巷中部的私塾先生王鉴先生。王鉴三十挂零,有着一副老气横秋、酸不溜秋的书生气,脸黑显老,再加家庭贫寒,令好多姑娘看不上,一直没能婚配。其实,王鉴的祖上是挺富有的,开字画斋享誉汉江上下。某一夜间,王家字画斋遭了江湖土匪的大劫,从此就断了王家的辉煌。王父早逝,今日的王先生靠教几个小顽童过着清贫的日子,但仍是说不尽的之乎者也。王先生迂夫子气挺足,时间一长,竟然有了一些名气。要说小巷府上的显赫,就得说这立着“樊鞭亭”的权府家族,那可是如同其经营的“鞭打襄阳”,在这襄阳城里是双响震天雷。这双响之意,一曰权府有硬梆梆的鞭炮响货;二曰刚由权少老板升为权老板的权国思青出于蓝又胜于蓝,从父亲手中一接过鞭炮作坊就占据了襄阳“樊鞭同业会会长”要职。更重要的是,权老板没有王鉴先生的那种古板高傲的文人酸劲,总是为人一脸笑。迎面打招呼那种亲热劲,对小巷的老老少少都是甜蜜的。人家有钱有势,亲近咱还不是就因同住一条马背巷么。小巷人知足了。
马背巷在襄阳人的眼中,是极有味道的。小巷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