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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充道,现今长安城东北的百姓居住区都爬梳遍了,年前两次征发执金吾车骑闭门大索,捕获了不少人。其实那些百姓可杀可不杀。但是不杀又不行,为了制造的确有大批人在行诅咒巫术的假相,这些人必须要杀。至于尚冠里、戚里那些高官贵戚,可以分一分类,拥护我们的就算了;不合作的就借机系捕。难道杀人也很费力不成。我准备挑个好日子,在长安城南的渭水旁再来个大型的斩首大会,就像当年杀公孙贺他们一样。唉,那场面可真叫人神往,好久没有再历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不用等到冬天执行。至于下一步,我决定搜索未央宫。
江充摇头晃脑,语气中满是憧憬,刘屈氂听在耳中,也不禁有些胆寒,这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以看杀人为乐,看不到还心驰神往,真是无可理喻。对,我们固然也杀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如果觉得生活单调,每隔几天想看一场杀人,那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了。不行,等大事办成,得找个借口先除掉这个人,免得蹈亡秦丞相李斯的覆辙。于是他干笑了几声,没话找话地说,江都尉,难道想对卫皇后下手吗?卫皇后一生谨慎,那可是难以找到借口的啊。
江充不屑地嗤笑了一下,丞相错了,除掉卫子夫有什么用?我的目标是刘据,知道吗?该死的刘据,他还想当皇帝,作美梦罢。搜索未央宫不过是造个声势,昭阳殿我暂且放过,但是掖庭其他七区里那些失意妃嫔就只好受点委屈了。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做,但是她们的头颅还值得借用一下。说她们搞巫蛊诅咒,皇上一定相信。失意的妃嫔嘛,有怨恨之心一点都不奇怪。这次虽然不触动卫子夫,也要将她吓得半死。让她先看着我怎么炮制她的儿子罢。该死的刘据,我要用烙铁将他身上每一块养尊处优的肌肤都烫得稀烂。我要向他那生来高贵的尝遍天下玉食的嘴里灌上粪便,嗯,我亲自拉的粪便。让他知道,得罪了我江充有什么下场。哼,当日我没收他车马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怨恨我,并幻想以后能变本加厉地报复我。可是没机会啦,卫子夫那时还能腾起什么浪,就等着玺书赐死罢……
江充边说边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以手势来辅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这在刘屈氂看来,无一不是难以理解的举动。他自然不明白,这是一个自知得罪了储君,不免日日忧惧的人最自然不过的反应,在这问题上,只要有一丝机会,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上天给了江充机会,他怎么能不充分把握呢。
刘屈氂道,沈武那竖子还没死,都尉还是小心点。
没死,可是活着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换一命。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让他活着,领略一下痛苦,这样轻易死了倒便宜了他。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将女儿嫁给犬子了,如果能拉拢靳不疑,乃至暴胜之,我们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
三
甘泉使者持节和赦书驰奔若卢狱,若卢令王信恭敬地将小武送出,边走边谄媚道,据说明府要官复原职,真是可喜可贺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这个人也算乖巧,此前固然不敢得罪江充,却也暗暗善待小武。通过历年的为吏经验,他知道这种残杀敢任的酷吏,皇帝是一向赞赏的,因此小武很可能被赦。刚才看见使者持赦书来,他真是很自豪,觉得自己为吏多年,果有长进。虽然没从这件事得到好处,但至少没惹下什么麻烦。
小武心里大喜,他妈的这个鸟江充,这次我又赌赢了,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但是当他听完使者宣读诏书,就再也站不稳了。什么?他脑子里轰了一声,不会,不可能的。〃赐金百斤以给丧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丽都怎么会这么做?她怎么会这么傻。虽然他嘴上嚎叫,可是内心明白,这是天子诏书,绝不能有假。一霎那间,他为自己刚才的快意深深感到悲痛和羞耻。天啊!是谁赢了,当然是江充那个畜生,自己可输得真惨。他那个该死的猪狗一样的弟弟,怎么能及得上自己妻子一半价值。一万个江之推那样的猪狗,也抵不了丽都一根毫毛。他跪在地下,两手据地,泪水抑制不住象泉水一样涌出。往日的生活,哪怕是和刘丽都在一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都会让他的泪水更加剧烈地涌出。他拼命地抓自己的脑袋,边哭边嚎叫,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为了一点惩治恶贼的快意而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价。然而,现在一切悔恨都没有意义了。丽都再也不会听见他的哭声,他曾经深信能给她的快乐,一辈子的快乐,这么快就永不能兑现。而这结果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
他还能赶上为刘丽都发丧,秋天的长安已经是很凉了。在这期间他一直是心绪不宁。有不少官员前来吊唁,包括暴胜之、靳不疑、田仁、任安等中二千石的大官,甚至太子少傅石德也来了。这让小武简直吃了一惊。石德不愧为做少傅的料,他谆谆安慰着小武,并殷勤地向小武转达了太子的问候,暗示对往日小武告发公孙贺一事绝对不会心有芥蒂。当然,他也是偷偷驾车来的。他不愿意让江充看到太子方面的人和大臣们接触过密。小武听了他的话,心下少安,他现在一意要报仇,就不能多方树敌。虽然太子那边表面上没有什么势力,行事也很谨慎低调,可是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储君,隐性的力量绝对不可忽视。最重要的是,既然太子并不怨恨自己,那么自己采取报复行动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甚至把如候、管材智等原来公孙贺的掾属舍人全部请出,和石德见面。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当初并非是故意针对太子而来的罢,既然如候等人也对小武如此敬佩,那么太子就应该对小武完全放心。接下来,他得想想怎么对付江充。他已经决意使自己变成一架报复机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在他记虑当中。不过婴齐后来对小武的表达了一点疑问,让小武感到意外。
婴齐君,你认为真的有可能是赵何齐捣的鬼吗?小武脸上没有了血色,觉得身上发凉。他甚至望了望四周,确认在自己的密室里,没有任何眼睛在窥视。他身上还穿着丧服,房间的帷幔也是一例的白色。
我想是这样,婴齐的面色也如死灰一般,他嗫嚅了一下。那次事件之后他病了一场,现在也是刚刚痊愈,他似乎一直在回忆那天的情况,一想起就油然而生无尽的悲愤和懊悔,显然他对美貌的主母相当忠心,也不排除有私下的恋慕感情。所以他这样说着话,就不免双目噙泪。是的,他凄恻地说,那天我在门外等候,听见翁主的悲泣,心中觉得奇怪,因为那样的悲泣和寻常人伤心时的悲泣不一样。寻常的悲泣不过是宣泄,一宣泄完心情就好了,事实上在伤心中就有新的希望在承续着。可是翁主的悲泣完全不一样,那其中蕴涵有巨大的绝望和不甘心,那不是宣泄,如果说是宣泄,也是将生命都象敝屣一样抛弃掉了的那种宣泄。天,那样的悲泣,我每天一闭上眼仿佛就回荡在耳边,似乎并非人间所应该有的。我能想象翁主的柔肠在如车轮一样的翻转。无疑她是不想饮药的,然而她饮了,一定有人在胁迫她,这个人只有赵何齐。
赵何齐,小武更加痛不欲生,他恨恨地擂着几案,仿佛忘记了手的疼痛,他边擂边骂,这个畜生,他的确会干出这样的事。他呼的一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乱走,我开始还在惊异,使者说是皇上听了他的劝谏才赦免了我。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好心?嗯,很聪明,这个畜生果然长进了不少,他算是,他算是报了大仇啦!可是我不会如此罢休的,你能想象得到,我会就这么罢休吗?
婴齐道,赵何齐,他绝对不是人,而是千年来仅有的最最邪恶无耻的畜生,他肯定是计划好了的,他在胁迫翁主饮药前,早已吩咐将院子里水井的汲水陶罐收起来了。如果当时陶罐在,我或许可以救得了翁主。可是我没有办法。尤其是他竟指使人关上了侧门,当我想出去找汲水器具时,我出不去,他让人用铁链当了门闩。我只能用剑斫开厚重的木门,府君,你能想象得到,那要废多少时间,我那时心中是何等的悲苦,天塌下来也不会让我那样悲苦!等我用剑斫开门,再想去找汲水器具时,时间已经太晚了。翁主的眼睛都崩出了鲜血,连亮黑的秀发上都浸润着殷红的血色。那鸩毒真是好生利害。过了很久,赵何齐才假惺惺地露面,表示遗憾,并感叹说一定向皇上禀奏翁主的壮烈举动。可是我敢肯定是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婴齐的感叹无疑让小武更加伤心,他停住了脚步,跌坐在枰席上,眼泪又泉水般涌了出来,流在他嘴里,他喃喃地说,她怎么会这么傻,相信赵何齐那样的小人。
婴齐道,唉,翁主实在是太爱府君了,生怕你会腰斩,忧急之下自然欠缺细细思量。也怪我们这群人没用,当时真的想不出任何好办法来。如果我们聪明一点,翁主又何至于如此冲动。我想她私下做出这个决定时一定非常绝望而伤心,一定对我们这帮下吏很是失望。
嗯,小武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婴齐。让我想想,他自言自语道,我得想出一个办法,宁愿我不要了性命,也要先报了此仇。他捧着脑袋发了半天呆,突然猛拍了一下枰席,好,我先试试。婴齐君,这事恐怕要你帮帮我了。
婴齐道,只要能杀了赵何齐那个畜生,婴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好,小武道,不过也不能太急,过一个月,等我除了丧服再说。
四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长安城里桴鼓不绝,江充借口皇帝的诏令,征发执金吾车骑,日日在城里驰骋,他搭了一座几十丈的高台,让三个胡巫在上面望气,发现哪里有巫蛊气,就马上驰奔哪里,卫卒们都扛着掘土工具,只要江充一声令下,就蜂拥冲进去狂掘。一旦被掘出有木偶人,或者家庙里供奉了朝廷禁止的左道鬼神,无论贵贱,一概被江充劾奏为〃执左道淫祠,不道〃的罪名将全家系捕。长安城人心惶惶,只要一听见鼓声响起,大家就知道,某家的人要倒霉了。他们只有在心里企盼,这样的事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长安城里出奇的安静。往日鼓声喧哗的情况没有出现。将近正午,大批车骑涌到未央宫北阙的司马门前。司马门令郭穰听到卫卒的报告,匆忙跑出,大声喝道,什么人,敢闯宫阙。当他看见迎头斧车上的玄鸟旗时,知道是执金吾统率的北军车骑。话音一下子低了一大截,躬身长揖道,江都尉,怎么有兴致来未央宫门外游玩啊。然后回头命令道,赶快撤了。大群南军卫卒将弓弩槽上的箭撤下,执戟的卫士也都将锋刃朝外的戈戟收回。
江充大大咧咧地坐在革车上,慢条斯理地说,什么游玩,本府终日只想着为皇上分忧,哪有时间和心情游玩。前段时间胡巫望气,未央宫椒房殿后八区有黑色戾气直冲天空,可能有人在用巫蛊术诅咒君上,我已经请得诏书,征发北军车骑搜索。你听着:
征和二年十月己丑朔甲辰,乃者,胡巫望见未央宫掖庭椒房殿有戾气,疑后宫有以左道巫蛊诅咒陛下,水衡都尉江充、光禄勋韩说、宦者令苏文以请诏逐验,得驰入未央宫掖庭便宜搜索。宫内卫卒、郎官、骑士皆毋敢勾留。制曰:可。
郭穰心里暗道,皇帝莫非真老糊涂了,未央宫掖庭竟让江充率卫卒突入。皇后就居住在昭阳殿,他也一点不顾忌,。不过诏令在,他也无可奈何,只有大开阙门。江充吆喝一声,革车隆隆驰进阙门,绕过石渠阁、御史大夫寺、中央办公官署等一应建筑,朝未央宫前殿奔去。郭穰叹了一声,不知道有多少美女要人头落地了。
掖庭八区的妃嫔们刚刚进过午食,正欲少作休憩,就听得车声隆隆,如雷鸣般驰近。她们正在惊异,难道皇上从甘泉宫回来了么?只有皇上回宫,未央宫才会如此喧嚣。而在往日都是一片死寂的,除了遨巡的卫卒时时在柳枝下出没,几乎看不到一点生气。何况,即便是皇帝回宫,又关这些妃嫔什么事,很久以来,热闹就是属于钩弋夫人一个人的,连皇后也分不到一杯羹,何况是她们。
然而车声越来越近,还夹着马的嘶鸣声,这就实在让人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