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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娟!我们全家欢迎你来看我们!”
黎东辉和他的夫人阮氏贞在竹楼下迎接我们,黎东辉身材中等,略嫌瘦弱,清
癯的脸上带有灰白色的病容,他的夫人活脱脱是阿娟的翻版,纤弱的身材依然看出
当年的风姿,脸色苍黄,皱纹细密,鬓发灰白,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当年的妩
媚,却没有女儿活泼灵动。她温存地笑着,流露出一种基督徒式的善良和虔诚。
竹楼上分为四大间,外室是黎东辉的起居室兼会客室,内室是夫人和女儿的房
间。另外一间空着,我想那是他们的儿子黎文英回来住的地方,另一间则是厨房和
杂物室。
黎东辉接过支队长的礼品,像捧着往昔的战斗友情,眼里射出快乐的感谢的光
芒,他说:
“黎同志,支队长跟你说过我们并肩战斗的情景了吧?如果不是有个国界之隔,
我们就是儿女亲家了。”
我看到黎氏娟的脸上立即罩上了羞赧而又难堪的红晕,我猜想,黎东辉守着女
儿说出此话,可见还不知道她和乔文亚的感情。
苏长宁似乎不愿意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争先问起他的病情来,留下了药品和
嘱咐就告辞了,并问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说自己能回去不用接。黎东辉却以军人的直率断然地说:
“你过几天来吧,黎同志可以住在文英的房间里,我们是本家,又是南京来的,……
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黎东辉的这段洋溢着某种亲情的话大出我的意料,本来,我是想作一次客人式
的略带应酬的拜访的。
苏军医走后,阿娟为我们泡茶,她的动作灵巧、轻盈,而后又在茶几上摆了一
盘甜柑和香蕉,对我会心地笑笑,向我告辞。她说要带女民兵小分队到工地上去。
当我想到她再也见不到乔文亚时,心头涌起一阵怜悯。……
“苏军医说了。你原来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不吸烟二不吃酒,那你就吃茶。
1954年5月,奠边府战役结束后,我到南京军事学院学了三年,暑假期间,到过山东
泰山、胶东崂山。我毕业那一年,阿娟9岁,她跟她妈妈也到过南京,后来,我们到
广西靖西,祭奠黎氏祖坟,带回坟前的一杯故土,……”
说到此处,黎东辉打了个便咽,略显浑浊的眼睛竟然滢滢欲泪了。
“一听你要来,我们全家都高兴,胡主席说,咱们两国人民是同志加兄弟。我
们全家和中国同志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跟支队长应该是同志、兄弟。战友加同
学;我和你,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我们应该是同志、兄弟加本家,说不定我们还有
血缘关系呢。……我们全家都把你当成远方来的亲人了!”
这一派充满友谊和亲情的炮火,把我轰到温馨的五彩云端里去了,我像掬饮了
人间真情的甘泉,感到一种宁静的欢悦,我当时的一切热情表示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我不应该叫你黎同志,因为我也姓黎,应该叫你本家同志。”黎东辉这种过
分的亲近,使我察觉到他内心的隐衷,这种隐情在孙洪林向我介绍时已经提到了,
他,作为一名越籍华人后裔的心境,也许有我所不理解的深意吧?他滔滔不绝的向
我倾吐,仿佛这是久已储藏的激情,今天才找到了渲泄的机会,“苏军医把你的要
求全对我说了,我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倾诉衷肠的机会,咱们是纯粹家人式的交谈,
可以不受禁忌。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祖上是广西靖西人,我的祖父是黑旗军首领刘永福手下
的前营管带。太平天国失败之后,退往保胜(现在的老街)一带,开辟山林屯耕边
陲以图再起,在反清无望之后,也只是偏居一隅等待招安。19世纪60年代,法国侵
占越南南部之后,又向北侵,妄想建立包括柬埔寨、老挝和中国西南地区在内的
‘东方帝国’。当时的越南和中国还是宗藩关系,阮氏王朝很自然向清政府请求援
助,清政府也有感于唇亡齿寒。从广西和云南派出了两支军队,进驻北圻,从广西
进入的援越军队主力就是黑旗军,当时黑旗军誓师的口号是:‘为越南削平敌寇,
为中国捍卫边疆。’那是1873年的12月,在河内郊外,经过一场血战,打死了法军
司令官安邺,迫使法军退出河内。法国驻西贡的总督杜白雷,也因败撤职,换上了
卢眉。他在1882年派印支海军舰队司令李威利从海上登陆,进占河内控制了红河三
角洲。黑旗军在河内城西纸桥,激战竟日,击毙李威利以下官兵300多人。……法国
侵略军不甘失败,不断地向越南增兵,黑旗军连年奋战,热血洒遍了越南北方,黑
旗军义声远播。我的祖父就是在纸桥大战中,身负重伤。……”
黎东辉说到此处,站了起来,从泥涂的竹墙上摘下一把无路的鬼头刀。
“这是祖父的遗物。原来,还有他的带血的战袍,那战袍在安沛遭受轰炸时化
为灰烬,从我家的小楼的瓦砾堆里只挖出了这把古刀。……祖父在北圻安家落户,
在黑旗军奉命回国时,他不愿离开与他相爱的越南姑娘,便加入了越南国籍,成了
越南人。……我不再细说我的家史了,我只是说,在越南,尤其是越南北方,仍然
有许多民族都保留着中国的文化传统。……尽管越中历史上有许多次互相征伐,但
我始终觉得越中两国民族是共着一条血脉,友好相处是两国利益的根本……”
“如果讲起中越两国的历史变迁,那是很值得研究和记述的一个课题,我们可
以清楚的看到中越关系的历史主流是和平友好和两国经济文化的交流。”我慢声地
附和着,小心翼翼地试水深浅。
“我听苏军医说,你想让我谈谈1950年到1956年将近六年的中国军事顾问团援
越抗法战争,这可是说来话长,但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没有中国同志的无私援
助,越南就很难取得抗法的胜利。……从1950年8月,中国军事顾问团抵越,到195
4年印度支那停战,越南人民军在顾问团的协助下进行了边界、中游、东北、宁平、
和平、西北、上寮直到奠边府,不同规模的八次战役。……孙支队长有个粗略的回
忆,他让我给他补充,我看过了,我觉得他回避了许多我们之间的争论。因为那些
争论多数是他对我错,”黎东辉含蓄地笑笑,“这个狡猾的孙洪林把难题推给我,
让我在他的回忆里填充我的检讨。……”
“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笑笑说,“检讨是智慧之母。人类进步就是从今是而
昨非里发展起来的。”
“听说你想到高平、东溪和奠边府去来访。”
“是的,我有这个打算。”
“我看高平东溪可以不去,”黎东辉坦直地说,“没有多少看头,因为那里打
的是智慧、谋略和耐力,你在废墟和丛林里是看不出来的,而且还需要有人现场讲
解,不了解内情和上情的人除了当时仗是在哪里打的以外,就讲不出多少道理来,
我这里画了个边界战役示意图,我可以指着图给你解释,比到现场清晰得多。……”
黎东辉站起来,打开床头上的藤条箱,拿出了一摞材料,纸张虽然参差不齐,
叠放得却很工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严谨精细的人,他从中拣出一沓子文稿,摆到
我的面前,他说:
“这些材料你可以带回去看,看完之后交给孙支队长,我很羡慕中国同志,他
能把一生种种经历写出来出版,传之后世,我则不可能,目前,像我这样的人,还
不可能出书,”黎东辉苦涩地笑笑,面呈凄恻。“希望它能出版,然后赠我一册存
念。……”
他一边说一边在茶几上铺开了一张图纸,上面标着《边界战役示意图》,这张
自很不精确,仅仅是标出了当时的城镇、战斗的位置、部队的番号和进攻退却转移
的路线。
“孙支队长大概已经向你介绍了军事顾问团入越的时代背景,我只能简单地说
说我当时的心情:那是1945年8月15日,日军宣布战败投降,它给越南革命提供了良
好的千载难逢的时机,越南人民在印支共产党和胡志明主席的领导下举行了起义,
从投降的日本侵略者手中夺取了政权,9月2日,胡主席在河内发表了《独立宣言》,
宣告成立越南民主共和国!”
“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立即由衷的赞叹说,“那时的越南解放军力
量还很小,这说明胡主席的胆略和英明。……”
“日本投降时,胡主席还在丛林密布的新潮营地。那时越南的解放军只有13个
连。在越南共产党的领导下有一个统一战线组织叫‘越南独立同盟’,简称‘越盟’,
就是通过这个组织来领导抗敌救国斗争的。
“因为当时的斗争非常残酷,我们只能在中越边界的附近活动,危急时,我们
就退入广西境内,所以越南的革命胜利和中国人民的支援无法分开。……自从日军
占领整个越南之后,就扶持保大皇帝组织的傀儡政府上台,然后日军又迅猛地击败
了束埔寨和老挝的法军,占领了印度支那,日军一投降,越南就形成了权力真空,
自然造成了越南革命力量夺取政权的良机。……那时,我们真是振奋极了,河内的
投降日军用坦克将自己保护起来,生怕越南人民把他们砸烂撕碎。8月22日,拥护越
盟的15万群众举着金星红旗涌进中部古都顺化,要求保大皇帝退位,向越南民族解
放委员会交出权力,保大失去了日军的支持,别无选择,宣读了退位诏书,那里面
有一句话是应该载入史册的,他说。‘我愿做一个自由国家的公民,胜过做一个奴
隶国家的皇帝。’……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八月革命’。……”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那真是不堪设想。”我感叹道,“正好插进日军投降,
法军和同盟军未能赶到的空档之中。”
“所以,新的政权刚刚诞生,就面临着中(指旧中国)、英、法、日四国军队
的沉重压力,而且美军不久也将赶来。胡主席为了迅速扩大武装力量,把解放军改
为卫国团,党的南方局也在西贡成立共和卫兵第一师。……
“法国在德国投降后不久,便恢复了殖民者的真面目,向越南派出了远征军。
在此之前,美、英、苏三国首脑发表了《波斯坦公告》,宣布以穿越越南中部的17
度线为界,该线以南由英军消灭日军并受降,因为它是属于英国蒙巴顿将军指挥的
东南亚战区;该线以北法属印度支那境内的日军由中国国民党军队进驻并接受日军
的投降。……在英军的掩护下,法军重又回到了西贡,很快就占领了南部地区,18
万中国国民党的军队驻在越北,法军才没有向北方继续深入。但是蒋介石政权和法
国进行了秘密交易,法国放弃在中国的某些特权,而蒋介石则把驻越的受降部队撤
走,让法国殖民军重新进入越南北方!”
“这是蒋介石的一箭三雕。……”我表示共鸣。
“你说,……”
“第一,他换得了法国放弃在中国的某些特权,第二,不让越南落入越南共产
党之手,第三,很可能是主要的。就是抽回部队去对付国内的解放战争。……”
“是的,和中国解放战争的汹涌怒潮相反,越南的斗争陷入艰难和危险,那时
进入越南北方的法军已经超过10万,我们只好在越中边境进行回旋,最困难时,我
们就退入中国境内。这里值得我们特别感谢的是中国帮助我们训练和装备了部队,
并且把中国历次革命战争的多方面的经验传授给了我们。……”
这时,我忽然听到黎氏娟欢快的嬉笑和低语声,显然是跟母亲争辩什么和商讨
什么,我不懂越语,却能猜出她们是为午餐在作准备。这么说,黎氏娟并没有到施
工现场,而是到什么地方去进行采购。好像还请来了什么客人在厨房里帮忙。
黎东辉提议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谈,带我到竹楼下走走,在我们下竹楼时,我和
阿娟打了个照面,她向我顽皮地嫣然一笑,那意思好像说:刚才我说到施工现场去
是骗你的!
这个笑容使我怦然心动,我发现她那莹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对中国人的眷恋之情,
难道乔文亚在陪我去卫生队的那一夜,曾向她谈到过我的到来?谈到过去访问她爸
爸的计划?这个笑容里似乎有一种责备:“黎叔叔,你为什么不把阿乔带到我家来?”
人的心情真是变幻无定,我想:如果见到这个姑娘之后再跟乔文亚谈他的恋情,会
不会还有勇气劝他悬崖勒马呢?
黎东辉边走边向我介绍这座竹楼的修建经过,他说:“那时我由于病情严重从
南方归来就住在卫生队里。奠边府战役期间,我的风湿性关节炎就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