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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手段如出一辙,是瓦解我们军心的能手,阿纳汉娜更是高出一筹,显
然,我们的心理战要向他们学习!……”
“你是不是想让这个阿纳汉娜来瓦解我?”
“就是这个意思。”
“那好,我倒要试试我的承受力了!”
“他们每天有长达一个小时的对美军广播,我只选了几段,你听!……”
康妮打开了袖珍收录机:柔美婉转明朗活泼的美国音乐立即把我抓住了,接着
响起深情典雅轻柔的女广播员的声音:
“亲爱的美国士兵阿哥们!我是喜爱你们关怀你们希望你们幸福的阿纳汉娜!……”
略带忧郁低沉的标准的纽约口音显得特别情深而真诚,我能想象出她的美貌和温柔,
“祖国和亲人在想念你们,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妻子、情人盼望你们早日回
来,现在,我来给你们唱一首歌!”
我的心不由打了个哆嗦,她简直是在你的枕边向你轻语、调情,我仿佛听到我
的父母和妹妹在召唤我。接着就响起了我从小就会唱的歌:
在那美丽的斯瓦尼河畔,千里遥远,
有我故乡的亲人,我终日在思念,
世界上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仍然怀念故乡的亲人,在那古老的果园。
幼年时,我常在农场里,到处游玩,
我曾在那里愉快歌唱,度过幸福的童年;
幼年时终日和弟妹们,尽情玩乐,
但愿再侍奉慈爱的父母,永远留在他们身边。
我周身波动的热血在这歌声中摹然凝住了,眼里滚动着泪花,觉得我的妹妹站
在特拉华河畔的田庄里,瞩望着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这首歌竟然有这样大的魔力,
使我无法不听下去:
我家在丛林中的小茅屋,我多么喜欢,
不论我流浪到何方,它总使我怀念;
何时再看到蜜蜂飞舞在蜂房边,
何时再听到悠扬的歌声,在可爱的果园。
走遍天涯,到处流浪,历尽辛酸,
离开故乡,离开亲人,使我永远怀念。……
我的泪珠滚落下来,浑然不觉地加入了阿纳汉娜的合唱,我已经忘了她是敌台
的播音员,而是我的亲妹妹。歌声一停,她就用轻柔的声音和关怀的语调跟美国阿
哥们谈心;
“你们为什么到越南来打仗?越南人对你们并没有仇恨,你们也有父母兄妹,
为什么到越南来杀害无辜?越南人为了自由幸福才打倒鱼肉人民的腐败的西贡政府,
你们为什么来为不得人心的西贡政府卖命?
“美国的士兵阿哥们,你们在丛林里受尽了苦难,吃尽了苦头,死在丛林里,
谁来找你?你死在别国的土地上,你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你们看见了吗?
你们有多少弟兄断了腿断了手,回国怎么谋生?你们死在战场上,用绿色尸袋装运
回家,发着尸臭,你们家人见了多么伤心?……
“我知道你们是不愿意上战场的,是那些为了自己前程的军官们逼你们投入战
斗的,为了和平,为了民主,为了自由,反对战争,你们应该倒转枪口。……”
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宣传太狠毒了,每一句都紧扣士兵的心弦。她绝不长篇大论
枯燥地解说,而是和你促膝谈心,句句打中要害,音乐又起:
阳光明媚照耀肯塔基故乡,
在夏天,黑人们十分欢畅。
玉米熟了,草原处处花儿香,
枝头鸟儿终日歌唱。
有谁料想,不幸的命运却来拜访,
奉命参战,开赴越南南方,
黑人就要离开家乡,
别哭吧,姑娘,不要悲伤。
告别了姑娘,来到战场,
只见火海刀山,丛林莽苍苍,
我不知道为谁打仗,
更不知死在何方!
别哭吧,我的姑娘,你别悲伤,
我不愿意向越南人开枪,
我要活着回去,拥抱你呀,我的姑娘!
你莫要悲伤,莫要悲伤,我要退出战场。
回到你身旁!……
阿纳汉娜用温柔的声音向黑人士兵展开了进攻:
“黑人士兵阿哥们!你听过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讲演吗?你们知道黑人
在美国受到歧视吗?你们本身是不自由的,还要到越南来维护自由不是受了骗吗?
“黑人弟兄们,听听你们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话吧,他说,‘现在是从
种族隔离的黑暗、荒芜的峡谷踏上种族平等的阳关大道的时候了。……黑人在没有
获得令人振奋的自由平等以前,他们是不会平息他们心中正义的愤懑的,因而,19
63年不是斗争的结果,而是开始。……
“你们明白马丁·路德·金所说的意思吗?你们应该从越南撤回美国去,为自
己的平等、自由而战斗吧!……”
他们的宣传真是太厉害了1它在挑起美国国内的种族冲突,能让美国后院起火。
我正想关掉收录机,结果优美的音乐又起:
一个人要走完多少路,方才能称作人?
白鸽要飞越多少大海,才在沙家里安眠?
炮弹还要飞舞多少回,才能永远销毁?
亲爱的朋友啊,这答案就在你眼前。……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回,才能看见青天?
人类要得到自由幸福,要忍耐多少年?
还要牺牲多少生命,才能换来觉醒?
亲爱的朋友啊,这答案就在你眼前!……
我把收录机关掉了。这是美国风行一时的歌曲。在国内时我也只是一般地听听
唱唱,绝没有想到它有今天晚上这样大的渗透力。这些歌儿使人迷茫也使人深思。
康妮低声问我:
“森,你觉得阿纳汉娜的思想战怎么样?”
“一派温馨和花香,一派思乡思亲之情!如果我带着这种情绪给威斯特莫兰将
军写报告,可就要变味了!”
“你不觉得比B-52狂轰滥炸更有威慑力吗?”康妮提出了一个我一时无法回答
的问题,“森,我们为什么不能对越共作出这样有力的宣传呢?”
(四)读后沉思
安德森的手记全部读完了。我坐在灯前,沉思了好久。首先想到的倒是安德森
的命运。
在他伤愈出院回昆嵩的14号公路上,黎文英的游击队引爆了地雷炸翻了他的吉
普车,缴获了他的背囊。
他死了吗?康妮还在西贡等他吗?他的“菜园理论”对威斯特莫兰的战略决策
有影响吗?不得而知。
我应该怎样来评价安德森的行为呢?我怎样来理解他的菜园理论呢?能理解为
“一个美国军人在越战中的访惶与觉醒吗?”他好像已经摸到了美国干涉越南必遭
失败的大门口,却始终迈不进真理的门槛:那就是战争的正义性和人民性。
在1937年到1938年期间,美国军事观察员卡尔逊和英国驻华武官司品烈都访问
过抗日模范根据地晋察冀边区。他们也都提出过这样的问题:
“你们这些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应属于军事机密。你们印成小册子,不怕落进
敌人手中吗?”
得到的回答是:“敌人熟知我们的战略战术,并且企图找到对付的方法,但都
不灵。因为我们的战略战术,是建立在人民战争这个基础上的,任何反人民的军队
都不能利用我们的战术。”
安德森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南越不能向北越渗透?为什么南越的共和军
不能到北越去打游击?”却没有找到答案。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却不敢正视它,
或是不愿承认它。
孙支队长不在支队部,有些问题,无法向他提出,我得独立思考,也许这些抽
象的概念不是作家应该思考的问题,应该到施工现场去捕捉那些形象的场景。可是,
我受多年政治宣传工作的影响,很容易陷入历史的探求和逻辑思维,不管它是短是
长,我只能按自己的思维习惯去观察社会思索人生,正像我不吃酒、不吸烟。我喜
欢对着稿纸和文件浮想联翩。
安德森提出的种种困惑和思考,在朝鲜战争中,美国的决策层就曾经反复论证
过,但他们仍然在越战中重蹈了朝鲜战争的覆辙,而且陷得更深,败得更惨。第一
流的智囊反复论证之后,反而作了愚蠢的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选择:
在朝鲜战争之初,美国的全球战略方针就分为两种主张,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
阿瑟主张亚洲第一,力主把战火烧到中国本土,轰炸中国工业中心和交通枢纽;支
持蒋介石反攻大陆,必要时使用原子弹,总统杜鲁门则认为战略重点应在欧洲,甚
至认为朝鲜战争是苏联的阴谋。他认为苏联不会参加朝鲜战争,而是希望朝鲜战争
拖住美国的后腿,以便自己在欧洲放手行事。如果战争扩大到亚洲大陆,美国就陷
进无底洞,没完没了,会把自己的血放干。所以他主张在朝鲜打一场“有限战争”,
他深知日军陷入中国泥潭的教训。他不想和中国作战。……所以美国在对越作战中,
也是避免同中国发生冲突。明知中国援越部队进入北越,它却一字不吭。……即使
这样,它们仍然陷入了越战的泥潭。
至于安德森提出的要美国回到孤立主义,对共产党政权要靠内部的和平演变,
其实美国的和平演变战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就提出来了。肯尼迪在1960年
10月1日,向美籍波兰人大会发表的演说中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他说:
“我们的任务是奉行一种耐心地鼓励自由、谨慎地压制暴政的政策,这是一种
期望演变而不是期望革命的政策——是一种依靠和平而不是依靠战争的政策。……”
这时,乔干事给我送来了一捆施工中的模范事迹材料,这是张科长从几百份材
料中精选出来的,第一份材料就把我抓住了,题目是:《工兵二营战胜大滑坡的日
子》。文章中写着:
1967年9月8日,狂风暴雨袭击了七连施工地段巴布山,整个工地像沉在墨黑的
海水里,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山林,照亮了刚刚平整的等待支队来验收的路面。雷声
像B—52轰炸机丢下的干磅重的炸弹,只震得地动山摇,大雨如瓢泼桶倒,愈来愈猛,
山洪轰轰隆隆从山崖上直奔而下,像万条瀑布挂在峭壁之上。
一道闪电。工棚里拥出十几个人来,直扑即将倾塌的陡崖,因为崖下堆放着施
工连的工具和器材。
在闪电中,看到岩崖上的危石不断地滚落。雨啸风吼电闪雷鸣和山崖崩塌的隆
隆声,成了一派死神指挥的交响曲,阴云中跃动着万千凶神恶煞。
“停住!危险!”指导员撕裂着喉咙一边奔跑一边呐喊,可是,谁也听不到他
的声音,但他知道,人人都奔向堆放在一起的风钻、钢钎、料车、混凝土搅拌机、
挖掘机。他仰起脸来,仿佛目睹一场地震,半爿山体轰隆隆坍塌下来,大地为之颤
动了十几秒钟。
第二天凌晨,风停雨止,二营全体喋血石山,12名战士、一排长和方连长全都
砸在山石堆中,路基已不存在,在43米的路段上堆上20多米厚的泥砂山石!
孙支队长早晨5时赶到现场,天空万里无云,对C支队来说这是个黑色的日子。
卫生队的医生护士也都赶到现场。全营奋战两天一夜,才挖出了战士们的无法辨认
的遗体,那些砸烂的施工器材,扭曲、断裂,陷入路基两尺多深。战士们一边撬石
上边落泪,新的伤亡也时有发生:有的被砸肿了脚,有的压折了腰,有的跌落石堆
碰破了头,有的背着石块一头拱到地上气绝身亡!新的工作面上沾着点点血迹。孙
支队长命令部队必须吃饱饭,按正常施工程序操作,可是满脸泥沙浑身被汗水湿透
的战士们都红了眼,要和万吨山石拼个死活!
征服罕见的巨大滑坡,甚至比滑坡时更为惊心动魄。带着血汗的施工号子成了
对牺牲战友的悲壮的呼唤,经历过一个半月的拚搏,路线重新开通之后,孙支队长
用结满老茧、带着伤痕的手握着每一个战士的手,找不到更确切的表达激动的言词,
只是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全营三百多人立功受奖。下面就是长长的受奖名单,而每一个名字下面都记着
主要的事迹。13名在大滑坡中牺牲的同志就安葬在巴布山上。
第二天,我要求乔干事陪我去看看那段滑坡的路段,并去瞻仰那13座烈士墓。
去山林里采来了一把野花。这些野花我叫不上名字,但我却想起了中国抗战时期,
战斗在晋察冀根据地的诗人陈辉的诗句:
我的歌声也许明天不幸停止,
我的生命被敌人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