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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皮埃尔。正如爸爸说的那样,在生活之中必须学会‘贴近生活’。不应该生活在云雾之中,鼻孔朝天,期盼着女神们为你送来财富与幸福。当我还小时,爸爸始终这样告诫我:‘当今的女神中有电子女神,机械女神,蒸气女神,女神之后当属工作女神。’哎!对,我知道,这不太好玩儿,但是仍旧很美,非常美,因为是我们在领导这些女神们。找个日子,稍晚些时候吧,你到我们工厂里去看看,你便能得到宽慰。”
宽慰,皮埃尔没一点这种感觉。他从极高处跌下来,从空想的怪物身上跌下来。这始终是一种艰难的艺术,这是指摒弃疯狂的梦幻、抛弃甜美的想象艺术。从他孩童时代起,这种艺术曾帮助他战胜过生活的痛苦,以接受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这种考验将一直持续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仍旧拉住弗朗索瓦的手,因为他猜想后者是个强者,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既没有对他说“谢谢”,也没说“明天见”,因为他并不非常想再见他。
“维奥莱特,”他说,“能出去走走吗?”
“好。”维奥莱特说,她刚才一直没说话。
两个孩子看了看弗朗索瓦,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被折服的感情。随后,他们手拉手地走了。他们本能地来到令人心静的河边。那里,在潮湿的怡人的草地上,再也听不到工厂里的汽笛声。这块土地吸引着他们。这里好像是两个王国之间的界限一样。他们思想上不可能混肴这两个王国:神仙的森林与现实世界,梦幻与现实……他们得到了满足。福莱特成为他们的保护神。福莱特爱他们……
福莱特,她在那儿。她坐在一捆柴禾上,在岸边。她好似有着某种先知,等待着这两个“跌入幻觉的小家伙”。她甚至要求他们把历险的经过详细地讲一遍。再说,皮埃尔和维奥莱特只希望能清楚地理解这些十分复杂的课程:即生活刚才教他们的这些课程。
这种解释,他们前来请教这位让人不安的老太婆,这事本身便透着奇怪。福莱特叹息着。她躬身看着河面,用一根长根搅出阵阵涟漪,而涟漪又化成大大的、顺从的、有规律的圆向外扩张。
是这样!她深深地叹息着说:
“弗朗索瓦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亲爱的孩子们。像故事中的仙女是不存在的。除了他跟你们提到过的实用女神外,他忘了告诉你们众女神都是来自同一个真实的王国。如果要想自己不变得太平庸,必须经常去那个王国,这个王国就是理想之国。”
在绿色的波浪上,大圆圈的涟漪不断地扩散。后来,渐渐地,水的波涟抖动了水面上的毛茛花。这种花由于根部牢牢地扎于淤泥之中,故而浮动的花儿无法脱身,一阵轻颤后,随之又恢复了平静。广垠的寂静不可避免地再度笼罩在这平静的土地上,清新的空气弥漫四周。孩子们沉默了。这时,福莱特接着说:
“是的,亲爱的孩子们,千万别忘了这个王国。在这多少有点现实的……王国里,有善良的女神,怜爱女神,仁慈女神,以及许多许多……在人们想为他人乞求幸福时,便可求她们。这也是为自己祈求保佑的最佳办法。啊!请别打岔。有了这些女神的保佑,人们可以过上一种非常充实、非常美好的生活……当然,亲爱的孩子们,还有一种生活,别人认为并不好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从来无人前来邀你去接受洗礼,那是因为她来了……我们的痛苦女神。哎呀!在生活中她占有一席之地,因为在她的打击下,人的心灵便可变得高尚起来……”
福莱特的声音低下来……她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喃喃地说:
“当然,如果我们呼唤了勇气女神,也就不怕她打击得太重……因为那时……不能像我一样,在不幸女神的打击下沉沦……”
她的叹息非常沉重……
疲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什么。他们看见一只金色眼睛的绿青蛙,它刚才扑通地跳进河里,就似放松的弹簧一样……他们再也听不到什么,皮埃尔发起烧来。太多的感情冲击早已动摇了他那颗伟大滚烫的心和少年疯狂的脑袋。
他只好回万佩尔庄园,躺在床上。几天来,他高烧不止,害得太阳穴怦怦鼓跳。
他心爱的母亲没离开过他,为他端来疗效颇佳的热汤药。一闻到那颇有疗效的药味,总让人感到不是在房里,而是在椴树林里一样。她用温柔的手,抚摸着儿子的额头。
随着孩子的康复,这只手也不再苍白了。他甚至注意到妈妈的双颊渐渐地又恢复了神采。她本来就很甜美的声音听上去更甜美,在她那哀伤明亮的大眼睛中,瞬间掠过一缕欢快的神色。
皮埃尔是幸福的。
一天,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笑着进来。
“皮埃尔,”她说,“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
一位先生牵着维奥莱特,脚跟磕地、踩着地面走上前来。这的确是位英俊的男子。他年轻依旧,扇形的胡子下,精心地系着一根拉瓦利耶领带,领带上还有小豆图形。他的眼睛坦率、明亮,映衬着乡下绅士健康的脸。
皮埃尔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注意到那精美的白护腿套上穿着一双稍大的皮鞋,那方格裤正好盖住鞋面。
“他好英俊啊!”孩子心忖,“为什么?”
“代·奥比埃先生?”他问。
“正是我,”维奥莱特的父亲回答说,他咧嘴一笑,露出美丽的牙齿。他略为提高声调接着说:
“好啦,孩子。你也别在可爱的小白床上烦心了!我希望你能让你妈妈好好地照料你!她非常善良……有一颗仁慈的心!孩子,快点康复,你不痊愈,小维奥莱特也会怪你,再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两人以上便可以出外打猎了。”
“这儿还有点酸痛。”皮埃尔没说出来。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
十三 洋葱种子
这是一个非常悲哀的日子。
早上,维奥莱特跑来万佩尔庄园。她一看见逐步康复的皮埃尔,便赶忙地对他说:
“皮埃尔,皮埃尔,别去我家,那里将有伤心事发生。”
小姑娘的表情是如此之痛苦,故而皮埃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能听她的。他难道不是维奥莱特的侍从骑士吗?在她最不幸的时刻,他难道不去帮助她吗?
午饭后,他便赶到奥比埃城堡。维奥莱特站在院子中看到他,眼睛里充满悲哀。她眼皮红红的,苍白的脸上留有泪痕。
“你哭啦?”皮埃尔问。
“没有!”小姑娘高傲地回答,“我患了枯草热。”
她咳嗽得很厉害,好似不让皮埃尔听到越来越高的谈话声。
在城堡门前,代·奥比埃先生与两个男人正在交谈。他高昂着头,骄傲地站在台阶上。那扇状的胡须、坚毅的目光衬托着他漂亮的脸庞。从他面部的表情上不难猜出,他正遭受着极大的危机。
与他谈话的人则毫无英俊可言。其中一人完全发育不良,长着一张干黑的脸,圆圆的眼镜后面掩藏着一对斜眼。这人举止又猬亵又虚伪。他穿着一件平纹结子花的旧式男礼服,以掩藏他那病鸡一样羸弱的身体。他衣服的样式也十分可笑,尺寸已长到他那老公鸡似的腿肚子。
另一人肥胖丰腴,面颊润满。他患有中风症,气喘吁吁,有如出水的鲸鱼。在他短促的呼吸声中,那蓝制服也随之微微地起伏不定。这制服已经够大了,但是仍旧罩不住他那将军般的凸肚。那只有力的手不仅长着雀斑而且还有棕色绒毛,与猪维克托身上的一样。他狂妄地杵着一根“赶牛人”的拐杖,这玩艺儿与凶器一般透着敌意。他讲话的声音很大,有时代·奥比埃先生要用一种有点高傲的手势制止他,才能让他安静下来。
“那个肥粗的胖子是谁?”皮埃尔问。
“是布朗多先生,也叫洋葱种子。”维奥莱特回答说,再没多说一句话。
哟!她的话简短得让人泄气。
“另一个呢,那小黑耗子?他是谁?”皮埃尔仍旧问。
“是帕朗弗鲁瓦先生。”
“哦!他是干吗的?”
“洋葱种子是放高利贷的,帕朗弗鲁瓦是执达员。”维奥莱特接着说,牙齿紧咬。
阴郁不快的她掉转脚跟,走上前去听他们谈话。
放高利贷的!执达员!皮埃尔不完全懂这些词,他没从对话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这些人能做什么呢?他们为何要在本子上做记录呢?他们为什么要用奇特而不知趣的目光打量这幢建筑呢?他们为什么要用贪婪的目光看着草堆那个地方呢?那草堆在谷仓前散发着草香。
显然,皮埃尔一点不懂!……现在两位不速之客来到城堡的主塔前驻足,仰头上望,希望能看到封建老爷们修建的塔顶。
后来,他们走了进去,像两只肥瘦不一的白鼬钻地洞一样。接着他们又出来了,向代·奥比埃先生走去。后者抽着烟斗,表情冷淡。
布朗多先生满意地搓着红掌,好似要搓出火花一般。帕朗弗鲁瓦先生挥动蜘蛛般的钩形手指,好似在抓隐形苍蝇一样。
代·奥比埃先生将手插进猎裤的裤兜里。
很长时间内,他们三人一直争论不休。皮埃尔听不见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了代·奥比埃先生。后者不耐烦地点头示意,似乎接受了两位来客的建议。
维奥莱特回到他面前。啊!这次,强装出的表情再也掩盖不了这可怜的姑娘的痛苦!她痛哭失声,前胸急剧地起伏着。这沉重的心理负担令她感到窒息,她无法独自承担这些。由于她已经有了保护者,便本能地扑进皮埃尔的怀里。
“皮埃尔!我的皮埃尔!这太可怕了,我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
“上帝,出了什么事?”
“皮埃尔,我应该全部都告诉你。可是我以前不敢。这非常复杂……”
维奥莱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渐渐地,她恢复了点儿平静,向皮埃尔讲起了那可怕的故事:
“皮埃尔,我们都快破产了。那天,我给你讲过,我爸爸出外办事,而我却不知情。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正在与公证人商谈。后来从玛丽亚那儿,我才获悉事情的整个经过。总之,我认为自己懂事了。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叔祖,但是我不认识,他一去世,爸爸便立即赶去。”
“的确,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人。”
“不,他住得很远。他终身未娶,大家叫他通吃老爹,因为他吃光了所有财产。”
“吃……”
“吃光!这是我们家的用词,就是说吃光了。总之,他死了,他留下一屁股债务,我爸爸则自愿承担下来。”
“但这又不是你爸爸欠的账?”
“不,他说:‘通吃老爹属于族长。我应该为家族的荣誉去还账。’末了,还有些事情我不太懂。当时,他向布朗多先生借了一干法郎。于是……于是……”维奥莱特这时泣不成声了,“布朗多先生见爸爸不可能还得起债务,就想扣押城堡。由于有这种目的,他带着抄达员一起来。后者是负责扣押财产的人。在商谈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只用城堡主塔以及里面的一切做抵押。这已经是很大一笔了,你知道,我有许多……啊!有许多痛苦!”
皮埃尔陷入迷惘。
“但是,维奥莱特,”他说,“你怎么没脑筋,你怎么能愿意让他扣押城堡主塔呢?再说这也无法做到。这个布朗多先生,他的手也不长。这个可怕的棕红色头发的人长得肥粗老胖的,他不可能用肩把这些东西搬走吧。”
“可怜的皮埃尔,我也不很清楚。现在能定下来的事体,便是马上要扣押主塔。玛丽亚告诉我说这是法律词,爸爸不想与我讲这些。”
“放心吧,维奥莱特,”皮埃尔困惑地说,“瞧,两个人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有搬走。”
“我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他们会回来编造财产清单的!”
面对这可怕的法律用语,皮埃尔不安起来。他感到巨大的危险威胁着维奥莱特与她的父亲。他为之愤慨。
“看看!看看!”他说,“布朗多先生不会这么之坏吧!如果有人出面阻止他……”
“啊!不,放高利贷者没有不坏的。穷苦农民向他们借钱都是一周的短期贷款。”
“一只鞋底①?”他搞不明白。
①在法语中,一周的发音与鞋底一样,故能造成歧义。——译注
“不,是一星期时问。我也不明白,总之属于可怕的事。后来你知道……”
感到害怕的维奥莱特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这些人走了。她见四周无人后,才用严重的语气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