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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 1998年第一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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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都未拆,就要听方亲口说;第三封更如泥牛入海了。仅从这一点看,方鸿渐与唐晓芙要算是“志同道合”,而与苏文纨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方鸿渐的亲疏有别,决非心血来潮的选择了。
  说苏文纨完全排斥通信,是不够准确的。她先拿赵辛楣的信在方鸿渐面前卖弄,后拿曹元朗的信在唐晓芙面前炫耀,只是她自己从没有写过一封信。个人兴趣,性情慵懒,都不是充分的托辞,这里实有难言之隐。让我们回顾一下方鸿渐说过的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这当然是泛泛而谈,可将它放在苏文纨身上,却也十分贴切。苏是留洋的博士,可谓“地位很高”,至于讲话的“体面”,方鸿渐初到苏府就“诚心佩服”了。她的文字功夫如何呢?据小说交待,她写有博士论文《十八家白话诗人》,到底写得怎样,没人见过。可读她偷外国民歌而作的诗,说“文理不通”不算冤枉。既然是被誉为“苏东坡的妹妹”的大才女,写出的信让人无法卒读,那可真是“出丑”了。最明智的做法只有一个:不写。
  和方鸿渐“宁可写信”截然相反,苏文纨是“宁可打电话”。在第三章中,她有案可查的打过十二次电话。如果留意一下苏在该章节的地位及表现,就会察觉到她很像欧洲上流社会沙龙里的女主人。方鸿渐、唐晓芙、赵辛楣、曹元朗、沈先生、沈太太,还有未出场的王尔恺都是围着转的行星或卫星,至于褚慎明、董斜川与她疏远些,也因为他们不在圈子里,引力未能发挥作用。这样一个人物,自然习惯指使或干涉别人。她要把别人都捏在自己手中,随时“叫来唤去”,而决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别人。在这种情况下,电话无疑是往来周旋的最佳工具,既可达到传情达意的目的,事情过后又没有任何留痕,不像信,说不定就成了把柄或笑柄。
  苏文纨所打的电话,达到预期目的的并不多,但它们对小说情节的发展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她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方鸿渐的,说是不能去峨嵋春赴宴了,然后接连打了三个电话给唐晓芙,让她也辞掉方的邀请。不甘听人调遣的唐晓芙偏偏与之拧上劲,只身赴约,宴罢归来,又听说苏来电话,“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亲近。”苏文纨一次次电话把唐晓芙推到方鸿渐那边去了。后来打破三人之间明来暗往的平衡局面的,也是苏文纨的三次电话。赵辛楣宴请、方鸿渐大醉的第二天,苏文纨上午一个电话、下午一个电话去方处问病,晚上又来电话约方夜谈,这才有方鸿渐鬼使神差的月下一吻。整章故事急转直下,苏文纨翻脸,唐晓芙反目,一场云里雾里的恋爱游戏,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已经看到,《围城》第三章里的电话和信,与方鸿渐、唐晓芙、苏文纨三人的个性、处世原则以及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存在着种种天衣无缝的机缘巧合。此外,关于电话和信的选择,还蕴藏着某些颇具典型的心理。
  通信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传递方式,而电话是近代工业文明的产物。在当今社会,两种通讯工具并用,各有各的存在理由。一般人似乎并不深入地追究,但对于一些敏感的人,天平总是倾向于信的一边。他们当然知道电话传送信息时的方便与快捷,但是他们总是念念不忘信在交流情感时的优势。余光中有《催魂铃》一文,专说电话和信的比较。所谓“催魂铃”就是方鸿渐说的“盗魂铃”。该文有一段文字与方、唐对侃的内容如出一辙:“比起电话来,书信的好处太多了。首先,写信阅信都安安静静,不像电话那么吵人。其次,书信有耐性和长性,收到时不必即拆即读,以后也可以随时展阅,从容观赏,不像电话那样即呼即应,一问一答,咄咄逼人而来。”董桥散文《一室皆春气矣》主旨也是电话的薄情、信的多情。标题出自梁鼎芬致缪荃孙信中的一句:“寒天奉书,一室皆春气矣。”文中说:“上一辈的人好像都比较体贴,也比较含蓄,又懂得写信比打电话、面谈都要有分寸的道理。”还说:“书信因为是书信,不是面对面聊天,写信的人读信的人都处于心灵上的孤寂境界里,联想和想象的能力于是格外机敏。”今天,我们在一些时新的杂志和报纸副刊上,仍能常常读到类似的言论,诸如宁愿写信不愿打电话,宁愿用笔写不愿用电脑写等等。
  如此联系起来看,电话和信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文化心态的问题。

  老舍、郁达夫与论语派

  ? 陈学勇说长论短“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系列作品选本,既含学术性,又具普及性,颇受读者欢迎,虽说似乎出得艰辛,已出的十几种,断断续续出了八九年。最近出的一种《论语派作品选》尤应受到欢迎,因为入选作者,除近年大走文运的林语堂、徐癟两位,其余多是备受冷落或几乎要忘却的作家,他们是全增嘏、潘光旦、李青崖、邵洵美、章克标、陶亢德、老向、姚颖。“论语派”因了鲁迅的严厉批评,它差不多是臭名昭著了。但今日的读者不大有条件走近它,也就不易了解它的全貌。论语派除了提倡幽默标榜闲适,还有触及时弊的文字,恰如编者庄钟庆先生在《前言》中指出的:“论语派有关批评国民党政局的文字是比较有价值的。”需补充一句的是,论语派文字的有价值何止是批评国民党政局。
  然而,这个选本在选目上很有可议论处。它的作品选自《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少数篇章选自《申报·自由谈》。全书正文三三九页。林语堂入选的作品占了二一○页,几乎是三分之二,岂不要等同于林氏选集。固然林语堂乃论语派一杆大旗,读林语堂,倒也算读了半个论语派,但作为一个流派的选本,还应从面上着眼,多顾及其他作家作品,何况可供入选的作者远不止林氏之外的那八九位,再添八九位也未必囊括它的重要作者。周作人不选也罢,反正到处见到他的文字,那么何容、黄嘉音、沈有乾、周黎庵(即今日笔力仍健的周劭)皆不宜疏漏。还有林疑今、大华烈士(简又文),陈子展、刘大杰,且不说丰子恺、徐懋庸、风子(唐?)。再说开些,苏青(冯和仪)也是从论语派步入文坛的,而刘半农遭鲁迅微词正是他加盟论语派的时候。还有万万不可缺漏的老舍。作家老舍的整体形象自无需和论语派靠在一起,但论语派的整体形象则断断不能和老舍分开。在论语派的作家群中,老舍当是异乎寻常的一位,下列事实足以为证。其一,《人间世》创刊起,连续多期于正文之前冠以一幅八开大的作家肖像照片,自周作人、俞曲园、刘铁云后,第四期登的便是老舍。其二,《人间世》第二期起始设“今人志”专栏,为作家行文字素描,每期一人,自吴宓、胡适后,又是第四期描到老舍。大概是赶配同期肖像照片组稿仓促的缘故,编者对此文并不满意,特在文末编加附言:“本文所记,似欠详尽,拟请老舍先生知友罗莘田先生另写一篇,以飨读者。”可见老舍在编者心目中如何的地位。其三,《论语》创办两周年际,隆重推出一辑“同志小影”十多帧,由老舍和夫人、千金合影的“全家福”“领衔”打头。其四,也是这个两周年特大号《论语》,刊登了老舍的贺诗七律两首,且是手书墨迹排印,题曰《论语两岁》:共谁挥泪倾甘苦?
  惨笑唯君堪语愁!
  半月鸡虫明冷暖,两年蛇鼠悟春秋;衣冠到处尊禽兽,利禄无方输马牛。
  万物静观咸自得,苍天默默鬼啾啾。
  国事难言家事累,鸡年争似狗年何?!
  相逢笑脸无余泪,细数伤心剩短歌!
  拱手江山移汉帜,折腰酒米祝番魔;聪明尽在胡涂里,冷眼如君话勿多。
  若要了解论语派,这两首七律怕是不可不读的。其五,论语派又创办人间书屋,出版的第一批书便有老舍的十个短篇小说《樱海集》,并将序言先在《论语》上披载,而《论语》为此书连续数期作整幅、半幅的广告,所耗篇幅叹为《论语》上广告的空前。又,“论语丛书”收进了《老舍幽默诗文集》。
  是的,认定老舍是否论语派圈中人,关键的依据在于作品自身。追溯起来,论语派最早创办的刊物《论语》,其最初具列的二十多名“长期撰稿员”中并无老舍。编到第四期才收到老舍的投稿;老舍随稿附一短函。此函值得一录:编辑先生:小的胆大包天,要在圣人门前卖几句《三字经》,作了篇《祭子路之岳母文》。如认为不合尊刊性质,祈将原稿退回,奉上邮票五分,专作此用。如蒙抬爱,刊登出来,亦祈将五分邮票不折不扣寄回,以免到法厅起诉。敬祝论祺 小的老舍敬启。
  老舍的这篇文章略长不便录了,其文风可从附函窥见,显然是冲《论语》的幽默来的;且正中林语堂先生下怀。编辑立即作复,与来函、文稿一并刊出。复函亦可录:老舍先生:尊函及稿一并刊登,业已嘱发行部依卖一送一办法寄呈二份。除尊名来款项下五分以外,尚不敷五分。请即寄下,以免追究,毋谓言之不预也。(或就近交韩复渠捐义勇军,转账亦可) ——记者这一来一往,可能令主编林语堂有一番小小的得意,由此引老舍为同道。刊物背后少不了还有往来,不得其详了,所知道的是,第五期老舍的名字进了卷首的“长期撰稿员”行列。鲁迅在《“论语一年”》中说过,这份名单“姓氏一大篇,动手者寥寥无几”,但老舍不仅动了手,而且成了论语派刊物经常的、主要的作者,在上面发表了大量的,重要的著述,《牛天赐传》和《骆驼祥子》长期分别连载于《人间世》《宇宙风》,《宇宙风》并连载了他的关于《老张的哲学》等六部小说的系列创作谈《老牛破车》。比这些更能说明老舍加盟论语派的,是他为数甚多的随笔小品。鲁迅说论语派作家:“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从讽刺到幽默》)。以此观照老舍的这些文字,大体是符合的。鲁迅批评论语派一些为笑笑而笑笑的作品,“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小品文的危机》),这在老舍的某些篇章里也脱不了嫌疑,如那篇《写字》(见《论语》第五十五期)。即使有“闷气”的《习惯》一篇(见《人间世》第十一期),虽全篇反语,但终因“哈哈”太多,那点闷气就化得微乎其微了。如果说老舍在论语派中还有与众多南方论语派作家不同之处,说重些,便是京油子的犯贫嘴,有时实在失之油滑。怪不得鲁迅那时给台静农的信中,提及林语堂倡导小品时这么说:“如此下去,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鲁迅书信集》)。有人对鲁迅的话不解(见房向东著《鲁迅与他“骂”过的人》),盖不甚明白老舍与论语派的因缘也。
  《论语派作品选》的编者庄钟庆先生应该是明白这段因缘的,可是他非但没选一篇老舍的作品,并且在《前言》中列述,“许多革命、进步的作家认为幽默是有社会现实的”,所列到作家依次是鲁迅、茅盾、老舍、吴组缃。这就给读者以错觉,老舍不仅不属论语派,而且是站在批判论语派一边。事实恰恰相反。《前言》引述的这几位都有本人原话,唯老舍用萨克莱的话替代了:“老舍赞赏萨克莱对于幽默的见解,萨克莱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这个转述源于老舍的文章《谈幽默》,其实它并不能表明老舍的幽默观。明确透彻阐述了老舍幽默观的是《谈幽默》开头的一大段:“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的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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