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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驻跸乐安城北,城中黑气黯黪,大军壁其四门。贼乘城举炮,大军发神机铳箭,声震如雷,城中人股栗。诸将请即攻城,上不许。敕谕高煦,不报。已,复遣敕谕之曰:「前敕谕尔备矣。朕言不再,尔其审图之。」又以敕系矢射城中,谕党逆者以祸福,于是城中人多欲执献高煦者。高煦狼狈失据,密遣人诣御幄陈奏,愿宽假,今夕与妻子别,明旦出归罪。上许之。是夜,高煦尽取积岁所造兵器与凡谋议交通文书,尽毁之。城中通夕火光烛。天壬,午移跸乐安城南。高煦将出,王斌等固止之,曰:「宁一战以死,就擒,辱矣。」高煦曰:「城小。」绐斌等复入宫,遂潜从间道,衣白席藁出见上,顿首自陈。群臣列奏其罪,请正典刑。上曰:「彼固不义,祖训待亲藩自有成法。」群臣复言:「《春秋》大义灭亲。」上却之,以群臣劾章示煦。煦顿首言:「臣罪万死万死,生杀惟陛下命。」上令煦为书,召诸子同归京师。罪止倡谋数人,赦城中胁从者。遂执王斌等下行锦衣狱。癸未,令禄、本镇抚乐安,改乐安为武定。
乙酉,班师,命中官颈系高煦父子赴北京,锦衣卫械系王斌、朱暄、盛坚、典仗侯海、长史钱巽、教授钱常、百户井授等以归。庚寅,驻跸献县之单桥,户部尚书陈山迎驾。山见上言:「宜乘胜移师向彰德,袭执赵王,则朝廷永安矣。」上召杨荣以山言谕之。荣对曰:「山言国之大计。」遂召蹇义、夏原吉谕之,两人不敢异议。荣言请先遣敕赵王,诘其与高煦连谋之罪,而六师奄至,可擒也。从之。荣遂传旨令杨士奇草诏,士奇曰:「事须有实,天地鬼神岂可欺哉!且敕旨以何为辞?」荣厉声曰:「此国家大事,庸可沮乎!令锦衣卫责所系汉府人状,云『与赵连谋』,即事之因,何患无辞?」士奇曰:「锦衣卫责状,何以服人心!」士奇因往见蹇义、夏原吉,义曰:「上意已定,众意已定,公何能中阻!」原吉曰:「万一上从公言,今不行。赵后有变,如永乐中孟指挥之举,谁任其咎?」士奇曰:「今时势与永乐中异。永乐中,赵拥三护卫,今已去其二。且昔孟指挥所为,王实不预闻。不然,赵王岂至今日乎?」义曰:「即如公言,今若何?」士奇曰:「为今之计,朝廷重尊属,厚待之。有疑,则严防之,亦必无虞,而于国体亦正矣。」义、原吉曰:「公言固当,然上特信杨荣言,不系吾二人可否也。」士奇退与荣曰:「太宗皇帝惟三子,今上亲叔二人。一人有罪者不可恕,其无罪者当厚之,庶几仰慰皇祖在天之灵。」荣不肯。时杨溥亦与士奇意合,溥曰:「吾二人请入见上,兵必不可移。」荣闻溥言,即趋入见,溥士奇亦踵其后,而门者止二人,不得入。已,有旨召蹇、夏。义以士奇言白,上不怿,然亦不复言移兵矣。车驾遂还京。
九月,帝还京师,御奉天门。高煦父子家属皆至京师,命工部筑馆室于西安门内,处高煦夫妇男女,其饮食衣服之奉,悉仍旧无改。上出御制《东征记》,以示群臣,凡高煦之罪,及朝廷不得已用兵之故,皆详书之。逆党王斌、朱暄等伏诛,同谋伏诛者六百四十余人,其故纵与藏匿坐死戍边者一千五百余人,实口外者七百二十七人。独长史李默免。
上至京,始思杨士奇言,不复及彰德事。然言者犹喋喋,请尽削赵护卫,且请拘赵王京师,上皆不听。乃召士奇谕曰:「言者论赵王益多如何?」对曰:「今日宗室,惟赵王最亲,当思保全之,毋惑群言。」上曰:「吾亦思之,皇考于赵王最友爱,且吾今惟一叔,奈何不爱。然当思所以保全之道。」乃封群臣言章,遣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左都御史刘观赍以示之,使自处。士奇曰:「更得玺书亲谕之尤善。」上从之。容等至,赵王大喜曰:「吾生矣。」即献护卫,且上表谢恩,而言者始息。
汉庶人高煦锁絷之内逍遥城,一日,帝往,熟视久之。庶人出不意,伸一足勾上踣地。上大怒,亟命力士舁铜缸覆之。缸重三百斤,庶人有力,顶负缸起。积炭缸上如山,燃炭,逾时火炽铜镕,庶人死。诸子皆死。
谷应泰曰:
高煦为文皇第二子,强力善骑射。燕藩兵起,摧锋陷敌,从征有功。而仁宗之在青宫也,性仁柔,体肥足耎,高煦轻之,以为可取而代也。于是潜谋夺长,飞语倾危,私造兵器,阴养死士,中伤东宫官属,自比天策上将。而驸马王宁、淇国公丘福,亦复官府交通,阴图翼戴。自非居守功高,嫡长分定,又且张妃执爨,阴教克修,则成师名子,如意类吾,文皇之意亦未保其克终也。然而煦者,不过桀骜不臣,非有深图远算,特以成祖喜其猛鸷,昭帝曲加友爱,于时父兄见骄,恃爱肆奸。封云南,则恚怒不去,封青州,则托故不行。支解无罪,僭用乘舆,逆节所萌,有自来矣。然而煦之谋,非有湘东刻檀之狡也;煦之才,非有曹植自试之铭也;地不过乐安,煦非有吴、楚七国之强也;人不过王斌、朱烜,煦非有贯高、伍被之佐也。乃以宣宗初御,轻其年少,陈兵踞坐,声罪朝廷。所幸神机内断,亲督六师。煦不先争济南,转躏河北,而困守孤城,束身就缚,岂非外多夸诈,内实怯懦,宣宗料敌真神算也。
至若陈山迎驾,请袭赵藩,杨荣希旨,赞决大计,赖士奇一言,克保亲亲,献还护卫耳。昔袁盎劝恤淮南,田叔烧梁狱辞,即令罪状果明,犹当曲全恩纪,而况齐王后悔,背约城守,马攸德望,举朝共知,又安可借金吾片纸,使有杀叔父名乎?
其后逍遥城中,煦婴锁絷。槛猿未尝不牢,缚虎未尝不急,而忽伸一足,勾上踣地,以致铜缸燃炭,身首为灰。彼岂真有阍戕戴吴,筑击秦庭之智哉!要不过桀骜不臣,适以杀其躯耳。虽然,高煦之后,寘鐇、宸濠,反者踵起,岂前车之鉴,不足慑以天诛,抑靖难之风,若或贻以家法。盖观于汉庶人之变,而叹蜾蠃之类我也。
第二十八卷 仁宣致治
成祖永乐二十二年(甲辰,一四二四)秋七月,上北征,崩于榆木川。众仓卒,莫知所措。大学士杨荣曰:「六师去京尚远,不宜发丧,所至宜上食如常仪。」时有议欲借他事赍玺书驰讣者。荣曰:「大行皇帝在称敕,今称敕,是诈也。罪孰当之?」乃作启先驰报,皇太子遣皇太孙往迎梓宫。时京兵皆随征,城中空虚,浮议藉藉,虑赵王兵为变。皇太孙辞行,启曰:「出外有封章白事,非印识无以防伪。」皇太子然之,急未有所与,以问大学士杨士奇。士奇言:「上所用东宫图书,今暂假之,归即进纳。」太子悟,乃曰:「卿言诚是。昔大行临御,储位久未定。吾今即以付之,浮议何由兴!」
八月,皇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杨士奇草诏,如下西洋宝船、云南取宝石、交趾彩金珠、撒马儿等处取马,并采办烧铸进供诸务,悉皆停罢。出户部尚书夏原吉、刑部尚书吴中、侍郎杨勉、右春坊大学士黄淮、洗马杨溥、正字金问于狱,复其官。以大学士杨荣为太常寺卿,金幼孜为户部侍郎仍兼前职,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为礼部右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黄淮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荣、幼孜、士奇、淮俱掌内制,备顾问,不预所升职务。洗马杨溥为翰林院学士,正字金问为翰林院修撰。初,上尝谕士奇曰:「自今朝廷事,仗蹇义与汝。」士奇对曰:「汉文即位,首进宋昌,史以为贬。臣两人侍陛下日久,虽圣恩不遗,不应先及臣等。」上益重之。
命减惜薪司赋枣之半。初,杨士奇入谢新命毕,闻惜薪司奏准岁例,赋北京、山东枣八十万斤,为宫禁香炭之用,将复入奏。时蹇义、夏原吉奏事未退,上见士奇,顾义等曰:「新华盖学士来奏事,必有理,试共听之。」士奇因言:「诏下才两日,今闻惜薪司传旨,赋枣八十万斤,得无过多?虽系岁例,然诏书所减除者,皆岁例也。」上喜曰:「吾固知学士言有理。吾数日来,宫中丛脞,此是急遽中答之,不暇致审。」即命减其半。复语义等曰:「卿三人朕所倚,宜尽言,匡朕不逮。」命吏部汰冗官。
九月,上念山林川泽,皆与民共,命自居庸以东,与天寿山相接,禁樵采,余俱弛禁。河南黄河溢,令右都御史王彰往抚军民,免今年粮税。工部奏修军器,请征布漆于民。命给钞市之。上曰:「古者土赋,随地所产,不强其所无。比年如丹漆、石青之类,所司不究物产,概下郡县征之。小民鸠敛金币,博易输纳,而吏胥因以为奸。其一切禁止。」
礼部尚书吕震请即吉,不从。时上丧服已踰二十七日,震请如太祖仿汉制,易吉服。上未答。震退,遍语群臣,令释服。杨士奇谓震曰:「洪武中有遗诏,今未可援以为例。且仁孝皇后崩,太宗衰服后,仍服素衣冠绖带月数日。今可遽即吉乎?明旦,君臣宜素衣冠黑角带。」遂以上闻,上亦未答。已而视朝,上素冠麻衣麻绖。文臣惟学士,武臣惟英国公如上所服。上叹曰:「张辅知礼,六卿乃反不及,士奇所执是也。」
以灵壁县丞田诚为州判官,仍佐灵壁县事。诚居官廉能,抚字九年,考满,父老诣阙留之,遂有是命。长沙府民自宫,求为内侍。上以其游惰不孝,发为卒戍边。
以太常寺卿周讷为交趾升华府知府。讷永乐中为祠祭司郎中,请封禅,太宗不听。后以方宾荐入太常。上曰:「谀佞之人,宜置远徼,不可以玷朝行。」遂有是命。
治水左通政乐福奏苏、松、常、杭、嘉、湖六府水灾,请俟来岁并征。命以钞布代输。直隶广宗县水溢,命赈给之。谕兵部尚书李庆,以太仆寺马分给诸卫所,及沿边戍卒牧养。上念民力,恐废耕桑也。
赐蹇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绳愆纠谬」图书。冬十月,革户部及南京户部行用库。初建行用库,专市民间金银,至是罢革之。
赐衍圣公孔彦缙宅。初,彦缙来朝,馆于民间。上闻之,顾近臣曰:「四裔来朝之使,至京皆有公馆,先圣子孙,乃寓民家,何以称崇儒重道之意。」命工部赐宅。
山东登、莱诸郡水灾,蠲逋租。苏州、徐州水灾,免今年税。浙江于潜、乐清民饥,命发仓赈之。大理寺卿虞谦上言七事:「曰慎用人。用得其人则治道兴,非其人则治道隳。曰兴学校。教育之道,本于师范,不在于备而在得人。曰端风宪。都察院纲纪之职,今俾端治狱,非设官本意。曰广储蓄。国用空乏,宜预为备。曰惜民力。畿南之兵,困于牧养,宜分给无马郡县。曰通货财。钞法不行,由于出多而入少。但多方收之而不轻出,则自能流通。曰治奸宄。畿民多盗贼,宜编里甲相觉察,犯者坐。」命议行之。
大理寺奏决囚。命同大学士审录,召杨士奇等谕以钦恤至意。命翰林院严考岁贡生。上谕杨士奇曰:「百姓不蒙福者,由守令匪人;守令匪人,由学校失教;自今宜严试之。五经四书义,不在文辞之工拙,但取其明理者。或人材难得,即数百人中得一人亦可。盖取之严,则不学者不敢萌侥幸之望。」
十一月,宥建文诸臣家属。上尝语廷臣曰:「方孝孺辈皆忠臣。」遂及宽典。改大理寺卿杨时习交趾按察司,复虞谦为大理卿。先是,谦奏事,侍臣有言其当密请,不宜于朝中敷奏沽名者。又言其属官杨时习导之密陈,而谦不纳。上乃降谦,擢时习为卿。至,是杨士奇从容言之,且曰:「谦历三朝,得大臣体,今犯过极小。」上曰:「吾亦悔之。顾时习其人若何?」对曰:「虽起于吏,然明习法律,公正廉洁。」上喜曰:「吾有以处之。」遂有是命。
召太监马骐还京。骐还未几,矫旨下内阁书敕,复往交趾办金珠。内阁复请,上正色曰:「朕安得有此言!骐在交趾,荼毒军民,卿等独不闻乎?自骐召还,交人如解倒悬,岂可再遣。」然亦不诛骐也。
遣监察御史分巡天下,考察官吏。进户部尚书郭资太子太师,命致仕。蹇义、夏原吉言其偏执妨事,且多病。上问杨士奇,对曰:「资强毅能守廉,人不得干以私。但性偏执,甚至沮格恩泽,不得下究。」上问其故。对曰:「诏书数下蠲免灾伤租税。不听开除,必令有司依额征纳,此其过之大者。」遂有是命。
赐户部尚书夏原吉「绳愆纠谬」图书。上谕夏原吉曰:「古者寓兵于农,民无转输之劳,而兵食足。后世莫善于汉之屯田。先帝立屯种法甚善,但所司数以征傜扰之。自今天下卫所屯田军士,毋擅役妨其农务,违者治之。」
命都察院捕治湖广副使舒仲成,以杨士奇言罢之。上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