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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声像沉没了的核潜艇般坚定地静默着,钱开逸几近绝望。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朝大门口跑去。
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不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声,而是门口的安全警戒铃声大作,警卫很不客气地拦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钱开逸这才发觉自己没有交款,书上的隐秘磁条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挠地哭叫着。霎时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钱开逸窘得不行,赶紧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对这书虽是万般不舍,也只有来日再说,目前寻人要紧。
好在钱开逸始终是攥着书往外跑,并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处,警卫就宽宏大量了,没把他算作恶意夹带,只当是粗心大意,扣下书之后,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汇成了声音的联合国。钱开逸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漫无目的,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东张西望地简直像个扒手。就在他几乎完全失望的当儿,突然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人丛中出现了。“……往西要到对面坐车……”
虽然只是片言只字,钱开逸已能断定,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千载难遇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滚动,他不禁骇然,仔细看去,才知道有两辆公共汽车进站。一堆站牌扎在一处,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辆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裹携着他人蜂拥而上。
那个声音就混杂在这堆人当中,千真万确。钱开逸马上就要揪到那个声音的尾巴了,也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声音的全部线索了。要命的是,钱开逸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个女人是他要找的真神。间不容发,钱开逸必须决定到底上哪辆车?抑或继续等待?何去何从十分严峻。如果决定错误,他会再次和美丽声音失之交臂。
钱开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要被众人拥挤到车上去了,她是那样的轻薄,好像一片被波涛吞噬的黄叶。钱开逸两手像游泳一样劈打着分开众人,不顾辱骂,冲到了公共汽车门前,此刻,那个女孩就要上车了,任何语言的交流都来不及,钱开逸伸出自己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哟……”那女子大声呻唤,从车门的挡板跌落下来。
这一声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被踩了脚的女子惨叫,敲在钱开逸鼓膜上便风华绝代。好了!就是它!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笑容满面地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从人群中艰难地挣扎而出,看来这辆车她是上不去了,愤愤地说:“你当然是有意的了。”
钱开逸狂喜说:“您说得对,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怎么才能和您说上话呢?终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这时,钱开逸才有机会看到这个有着极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无奇,像一张答案平平的卷子,虽没有什么显著的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衣服穿着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长裙将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儿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庞。
“我认识你吗?”女子对钱开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镜,眼睛彻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刚被注进了水,闪着朦胧的亮光。在这狭小眼裂和肿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视线略带惊奇。
“不认识。您不认识我。正确地说,是您以前不认识我,但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还有驾驶证……”钱开逸生怕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摸着,手里像抓着一把饼干似的攥满了证件,就差把钱包打开给人看了。
那女子看来见过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让钱开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说:“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特别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让一般人自惭形秽。
好在钱开逸不是一般人,虽然年岁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动并不是泡妞而是事关工作,他振振有词地说:“有要事。很重要。关乎千百万人的头脑。”
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说广播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单是音波能钻进那么多人的耳朵,难道不是关乎头脑吗!
该女子并不为之所动,莞尔一笑说:“先生,人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实,不然。在你认为是重要的事,在我并不重要。对不起,我下午以后是不喝咖啡的,会影响到我晚上的睡眠质量。而中国,一般的咖啡馆,并没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话,把钱开逸噎住了。该女子说着挎上了太阳镜,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风平浪静,转身要走。
钱开逸慌了,千难万险淘换出来的宝贝,哪能就这样让她溜走。他换了一种方式,指着该女子的小包说:“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说茶里有茶碱,也睡不着,我可以陪着您喝矿泉水。”
女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和我喝点什么了。那咱们一边喝水一边说什么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钱开逸说:“就谈谈您包里的东西。”
女子扑哧一笑说:“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想不到您会感兴趣。”
钱开逸赶紧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是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是对您包里的书感兴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惊讶:“你从书店一直跟踪我到车站?”
钱开逸急忙分辩道:“不是跟踪,是寻找。我也很喜欢心理学,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自己名叫贺顿。“祝贺的贺,顿就是巴顿将军的顿。如果你觉得太钢硬了,就是立顿红茶的顿。”
“那么,可否告诉我您在哪里工作呢?是什么学历呢?”钱开逸继续追问。虽然这样穷追猛打是不礼貌的,但为了工作,只有单刀直入。
贺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正当的问号。钱开逸慌不择言说:“因为我需要你。”
这话太暧昧了,贺顿回答:“可是我一点也不需要你。”掉头而去。钱开逸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赶快抖擞三寸不烂之舌,说:“是我的工作需要你。这份工作将让你触摸到千百万人的心灵。”
此话有夸张,但基本属实。《幽谷伴行》是影响人心的著作,想来该女子会对人心独有所钟吧?钱开逸祭起“人心”这把钥匙。
“人心”变成比钥匙更有力量的钩子,把贺顿的脚步绊住。她转身告诉钱开逸自己正读着心理学课程,也有过实践经验,的确对“人心”大有兴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卖冰水,两人坐下。“好极了!”钱开逸不禁叫出声来。有理论有临床,再加上这条好嗓子,天造地设就是嘉宾主持的材料。
贺顿面对着钱开逸的惊呼,不疾不徐问道:“我的资料您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绍所登记,所需要的项目也不过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吗?”
钱开逸兴奋地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位嘉宾主持人……”
“让我做主持人,有没有搞错?我的形象实在不宜出镜。”贺顿惊奇地扬起了一侧的眉毛,这使她的脸有了丑女的生动。
“我是广播电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镜,只需要声音出镜。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贺顿说:“我放心什么?好像我答应了似的。”
钱开逸于是摇唇鼓舌,大肆宣讲这档节目的重要性,又说到国人心理健康的紧迫感,让心理学以更优雅更广泛的方式走近大众……简直是经天纬地的事业。贺顿很安静地听着,插话道:“这些您就不必多说了,我是学这个专业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钱开逸抓住时机说:“我们就是要找一位专家,您健康了,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顾别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贺顿两只眉毛都跳了起来,说:“这已经超过婚姻介绍所要了解的情况范畴了。”
钱开逸说:“台里对主持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资料。”
贺顿说:“请记住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钱开逸说:“当然,您还没有答应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时间太长。从您的角度考虑,这也是一个双赢的项目。我看您还很年轻,当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无论您做什么工作,都希望人们记住贺顿这个名字吧?顺便问一句,贺顿是你的笔名还是真名?”
贺顿用小勺搅着矿泉水,无论怎样搅动,矿泉水依然纯粹地晶莹着,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你的名字会反复出现,我希望它好记并且有韵味,当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时候,响亮,有节奏感。”钱开逸说。
“我叫这个名字已经多年了。身份证上不是这个名字。”贺顿眼光坦诚地盯着钱开逸。
“你就用这个名字好了。贺顿,很洋气。你当了嘉宾主持,就会有无数的人无数次聆听到贺顿这两个字。人'奇‘书‘网‘整。理提。供'们都是害怕被遗忘的,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钱开逸说。
那天下午,他们一共喝掉了四瓶矿泉水,当然主要是钱开逸喝的,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说话的同时,需要不断湿润喉咙。贺顿基本上没说话,只是架着二郎腿,小口饮着矿泉水,凝神静气地听着。当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真是乏善可陈,但她的整体气质很有修养。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闪出,整个人蓬荜生辉。
“我很想知道,你这样不辞劳苦地找到我,游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贺顿郑重发问。
钱开逸说:“我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都是理由嘛!”
贺顿说:“这还不足以说服我。”
钱开逸想了想,说:“好吧。我把底牌告诉你。你有一副像竹叶青蛇一样的好嗓子。碧绿柔软,蜿蜒流畅,惊艳耸动,还有冰冷的镇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润。必要时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红的信子,喷出置人死地的决绝。”
贺顿说:“太夸张了。这听起来有点可怕。”
钱开逸说:“不是可怕,是可爱。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吗?我也不谦虚了,也用蛇来打比方。如同眼镜王蛇,宽大厚重,有惊人的力度和骇人的风采。当然毒液的储藏量也是相当的丰富,能创造出一个声音的重金属场,震撼心扉。你知道两条蛇汇合在一起会怎么样吗?”
贺顿被惊呆,说:“不知道。会掐架吧?一条吞了另一条?”
钱开逸说:“告诉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让人惊骇莫名中毒昏眩。”
贺顿说:“那不就成了谋杀案了吗?”
钱开逸兴奋地嚷起来:“这一次,你说对了。就是双蛇谋杀案。让人们为我们的声音而窒息。”
贺顿并不为之所动,只说事发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
当天晚上钱开逸就向齐台汇报了情况,为了保险起见,齐台说他还要亲自约见贺顿谈谈,一个台的嘉宾主持人要有相当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马虎。
齐台和贺顿会面之后,也深表满意。“很稳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齐台赞不绝口,却对贺顿的嗓音绝口不提。钱开逸愤愤不平,因为这才是最难寻找到的特色,踏破铁鞋啊。自从齐台娶了某名牌大学教授的独生女之后,表扬女性最喜欢用的词就是“大家闺秀”。
钱开逸按照地址,把直播节目报审单和聘任合同速递给了贺顿。本以为贺顿很快就会和他联系,不想那边一直云淡风轻地沉默着。干广播这一行是很讲究谁先说谁后说的,顺序里面大有学问。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也该给个回应,但贺顿就是沉着地缄口不言。钱开逸刚开始还隐忍着,不想追着撵着把贺顿惯出毛病。但贺顿一直无声无息,时间不饶人,钱开逸只好拨通了贺顿的手机。
“合同你看了吗?”钱开逸开门见山。
“看了。”贺顿回答。
“怎么样呢?”钱开逸继续问。
“我觉得你们的合同有一个很重要的遗漏。”贺顿单刀直入。
“哪个方面呢?”钱开逸有点惊奇。这是台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笔一挥,看都不看就签了字的,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较真的。这也不是什么商业合同,只是象征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约,要遵守台里纪律,不得迟到等等。钱开逸问道:“什么地方遗漏了呢?”
贺顿说:“报酬。”
钱开逸笑起来说:“原来是这个啊。台里有统一的规定的,主持一个小时XX元,到时候咱们就按规定走。”
贺顿说:“这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