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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贺顿,我是个穷人,可我要是这次死了,我就不是穷人了,我就有一大笔钱了。我要把这笔钱留给你,你是我最亲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钱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来。”
他看也不看贺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对你好。我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这就够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句二话都没有。你爱跟哪个男人说话你就说,我相信你。你爱几点钟回家,我都给你留着门。等日后有了孩子,除了生这件事归你,因为我实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归我。我一定是个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妈有经验。我们还有两套房,一套房咱们住着,另外一套出租,就等于良田百顷,养活着咱们吃穿不愁……”柏万福根本就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因为要是看了反应,他就没有勇气把这些萦绕千百遍的话说完。
贺顿用力甩甩手,把柏万福推开,呸了一声,好像吐出了一颗掉下来的牙齿,说:“柏万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万福直着脖子说:“根本没喝酒!只喝萝卜汤,大棒骨都给你留着呢!”
贺顿说:“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七天之后,你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赶紧去睡吧。”说着,挣脱柏万福的拦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死死别住,又在地上放了一个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厕所,就地解决。别一出去,要是柏万福痴心等在门口表白,又是一番说不清的口舌。
第十八章 不要轻易说一辈子,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要轻易说一辈子,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何时回法国,我自有安排。您老先休息,我带着绛香到处走一走,让她心里有个数。”黄阿姨这样对老太太说着,领绛香上了楼。
黄阿姨说“到处走走”的时候,绛香觉得她有些夸大其词,一个家吗,又不是一个公园,用得上“到处”这个词吗?等到楼上楼下这一通转下来,绛香才知道“家”和“家”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大家”。
“家里还有谁呢?”绛香小心翼翼地问。
“三个人。”黄阿姨说。
“都是谁呢?”绛香问。
“我,她,还有你。”黄阿姨说。
“您不在的时候呢?我没来的时候呢?”绛香吃惊。
“就她一个人。”
绛香忍不住说:“一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大的房子呢?”
黄阿姨说:“我妈从小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出来的。她喜欢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满足不了她的愿望,等我在国外有了钱,就为她买了这个房子。她不喜欢别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独身惯了。现在,她越来越老了,一定要有个人陪伴她。”
绛香默默地点点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内,黄阿姨又详细地教会了她各种设备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习惯。老奶奶姓贺,祖上很有来历。当绛香适应了各种基本礼仪和规则之后,黄阿姨飞走了。临走之前对绛香说,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绛香也不必害怕,只需按这个号码给她打个电话,她自会处理。那是一个记载着长长的电话号码的白纸卡,绛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样默念了好多遍,确信自己完全记住之后,珍藏了起来。
绛香心中忐忑,怕哪一天意外毫无征兆地降临,但为了生活,她必须坚持下去。好在贺奶奶眼前并没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样,每天都虚弱而坚定地活着。
绛香的到来让贺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后目的,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现在,上帝把一个白纸一样的小姑娘送到身边,天意啊。
贺奶奶的作息很有规律,她让绛香也按照这个规律走。如果她睡觉了,绛香也要睡;如果她醒来了,绛香也要清醒如飞檐走壁的野猫。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丝,细碎而短暂。睡的时候恍若醒着,有一点动静就飞快地展开皱纹重叠的眼皮,眼光浑浊而犀利。醒的时候如同睡着,你若说话,她可以长时间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说。如果你停下嘴唇,她会在第一时间指教你。当她指教你的时候,你必须要精神抖擞地回答她,好像应对教授的提问。
贺奶奶以前上过教会学校,她第一次看到绛香岔开双腿坐在椅子上时,说:“你让我想起了黄飞鸿。”
绛香不知道黄飞鸿是谁,就说:“他是你们家的亲戚吗?”绛香知道贺奶奶嫁的是黄家。
贺奶奶说:“我们家是望族,哪有这样的亲戚!他是一个土匪。”
绛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么关联,贺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说:“一个女孩子像你那样坐着,就是黄飞鸿了。”
贺奶奶示范了一个优雅的跷腿动作,让绛香依葫芦画瓢。这个动作让气息奄奄的贺奶奶咳嗽了许久,差点没背过气去。绛香完全不知道优雅是怎样蕴含在女子的两腿之中,干着急不得要领。幸好她很瘦,两条腿骨虽说像铅笔般坚硬笔直,多练习几遍,姿态也就基本说得过去了。
贺奶奶让绛香把一些白纸裁成扑克牌大小。绛香把纸片递到贺奶奶手里,贺奶奶说:“这是什么?”
绛香老老实实地回答:“纸片。”
贺奶奶说:“这不是纸片,是名片。”
绛香看着空无一字的白纸发愣。
贺奶奶说:“写上你的名字。”
绛香就在白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贺奶奶说:“把它递给我。”
绛香从来没有过名片,当然也不会递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给人递一张饼那样,端给了贺奶奶。
贺奶奶没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经虚弱地抬不起来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确。“很好,你用的是两只手。你是一个懂礼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满把抓着,好像谁要抢走似的。”
又演习了几遍,绛香顺利过关。
绛香机械地把纸片收拾起来,贺奶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绛香说:“我在想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贺奶奶说:“你在想,我一个做保姆和护工的人,什么时候会用得上名片呢。”
绛香说:“您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名片的。”
贺奶奶严肃起来,说:“不要轻易地就说一辈子,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时光,只要努力,万事皆有可能。”
绛香不吭声了,在这种苍老的智慧面前,你除了俯首听命无话可说。
贺奶奶又教绛香煮咖啡。那套家什之复杂,绛香觉得喷着汽的火车头也不过如此。“这是最好的咖啡豆。”贺奶奶说。如同老农在说这是最好的谷子。
“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贺奶奶眯着眼珠问。
“是咖啡。”绛香想这不算一个问题。
“是水。一杯咖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买来的纯净水再次蒸馏,才能洗出最好的咖啡。”贺奶奶说。
绛香大大地惊奇。对于咖啡,你可以说“泡”,也可以说“煮”,可是奶奶说的是“洗”,好像咖啡是抹布。
贺奶奶知道绛香的疑问,说:“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咖啡的香气洗出来,颜色洗出来,味道洗出来,当然还有咖啡因。高一度不行,会把咖啡烫死了,只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咖啡还没有醒,油不肯浮出来……”
天哪!这还是咖啡吗?简直是神灵或是妖怪!特别是咖啡豆的火候,近乎碰运气。那些味道不良的咖啡,贺奶奶让倒掉,绛香觉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结果半夜灵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败之后,绛香终于能煮出美妙的咖啡了,用赭红色的杯子盛了(贺奶奶说这种颜色的杯子会让咖啡味道更浓郁),双手捧给贺奶奶,贺奶奶只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绛香眼巴巴地看着她。
贺奶奶说:“如果我把一杯咖啡喝下去,你就用得着那张纸片上的电话号码了。”
绛香大惊,关于电话号码的事,她以为是极端保密的,难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贺奶奶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要担心自己藏的不严实被我看到了,我没有看到,我知道一定会有那样一张纸片,我也知道你会把它藏在哪里。这是我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是我亲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会怎么想。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找那张纸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咖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绛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干吗还要教我煮咖啡呢?”
贺奶奶说:“凡是有毒的东西都诱人,比如毒蘑菇比如毒蛇。你年轻,你还不怕咖啡的毒,我已经老了,就要死了。咖啡会帮你的忙。”
绛香赶紧按照乡下人对付这件事的法子说:“奶奶,我看你的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
贺奶奶说:“我不和你争论死不死的问题,我比你有发言权多了。现在,你该做饭了,咱们的饭很简单,就按你的口味做。”
绛香说:“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贺奶奶说:“你做不出我的口味来,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来了。口味是舌头决定的,我的舌头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话虽是这样说,但贺奶奶还是指点绛香学习烹调,绛香虚心肯干,进步很快。闲暇的时候,贺奶奶就说:“你去看书吧。”
绛香说:“我来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书。”
贺奶奶说:“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面前看书。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问我,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绛香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看书,奶奶会高兴,但看书比煮咖啡和递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书很深奥,都是学问。贺顿很想随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侠之类有趣的书,奶奶不让。绛香有时偷着看闲书,贺奶奶就说:“绛香,你知道你的时间是谁的吗?”
绛香说:“是我自己的。”
贺奶奶说:“不对。你的时间是我的。”
绛香倔起来,说:“我的时间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贺奶奶说:“我付给你钱,管你吃管你住,就买断了你的时间。打你踏进这个家门,你的时间就是我的了。”
绛香说:“那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呗。窗子也擦了,地也扫了,家具也都打了蜡,被褥单子也都洗了,您说还干什么呢?”心里愤愤地想,你男人家姓黄,黄世仁就是你们家亲戚的,万恶的地主阶级是见不得劳动人民喘口气歇息的。
贺奶奶喘着深气说:“我叫你看的书,你为什么不看?”
贺顿如实说:“不好看。”
贺奶奶说:“书里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饭,大米白面就是你吸进了能量。你和别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换。有一些人,会面之后会让我们衰弱,对于这样的人,你要远离。但书是好的,是正面的能量。你看它们,就像吃进一些补药,不一定爽口,但绝对有益。”
绛香就只好看那些贺奶奶指定的艰涩的书。一边看一边想这个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钱请一个人到家里来看书,人家到学堂里读书是要钱的,这个可好,有人出了钱让你读书,读吧。其实绛香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也知道书中有黍有屋,虽不敢想象书中有个哥哥,知道读书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把贺老太太一番褒贬之后,还是努力读书。
贺奶奶还要求绛香读书一定要快。绛香说:“快不了。”
贺奶奶说:“不可能。你现在是爬。要试着跑起来。”
绛香就囫囵吞枣地快读。绛香读的书目,是贺奶奶亲自定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还有历史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无所不包。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具干枯的躯体之内,蕴藏着如此坚忍不拔的记忆力。在哪个书架的哪一排有一本什么样的书,她记得一清二楚。
贺奶奶每天下午有两个小时,指定让绛香为她读书,那都是一些文字优美的文学书籍。绛香有口音,这让那些美丽的文字大打折扣。贺奶奶说:“你得说标准的普通话。”
因为处得比较熟了,绛香讲话就随便起来,说:“我一不是播音员二不是小学老师,要那么标准干什么呢?”
贺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说话是一门本事,你顺便就能掌握,何乐而不为?”
绛香说:“奶奶,我不可能成为你。这么有钱,有这么好的女儿,还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的书……”
贺奶奶说:“只要你努力,你以后得到的会比这些多得多!”她昏黄的眼珠射出坚定的光芒,让绛香纵是不信也得装出信的样子。
“我没有您那么好的命!”贺顿还在负隅顽抗。
“不要奢谈命。我的命,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总有一些秘密要带进坟墓。你的命,还只是一个标题。你不要和命运对着干,命运是残酷和强大的。但你可以顺着命运大致的方向漂流。就像艄公坐着羊皮筏子,顺着河道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