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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勇继续说:“因此你就要永远装作强大,不能说出心里的悲哀。”
大汉说:“你怎么这样能懂得我?我们上辈子是不是曾经相识?”
詹勇说:“其实这些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谢谢你的信任。”
武大汉摸摸锃亮的头皮和硕大的耳垂,说:“没有啊。我没跟你说这些个啊?我跟谁都不说,我要让人们以为我总是坚强。”
詹勇说:“可是你要求一个高大的男心理师来帮助你,这就说明你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有力量的。”
武大汉沉思了一会儿说:“原来是这样被你看出了破绽。服了服了。”
詹勇开了个玩笑,说:“那你现在可以接受一个又瘦又小的心理师来帮助你了吗?”
大汉说:“我已经接受了。咱们正式开始吧。”
詹勇笑笑说:“已经开始很久了。”
大汉说:“我以前不是这样高大魁梧的,在十八岁之前,我都像个侏儒。一个孩子如果在该长个的时候总是按兵不动,那是非常沮丧的事情。特别是你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爸爸。特别是你的爸爸不停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多高多高了……我们家住的是老房子,我爷爷在我爸爸小的时候,每年会在墙上刮一道杠,十岁长到哪儿了,十五岁长到哪儿了……记得门儿清,那是身高的历史档案。每次我被家里人按到那些杠杠前面,都如同酷刑。一个在身高上不占优势的孩子,本来就是非常自卑的,如果你长在大家都矮小的家里,还算幸运,因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笑话谁,大家彼此彼此。如果别人都比你高,你就是一个异类,你就格外孤单。到了我十九岁那一年,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我不知道人的身高遵循怎样的命令,是不是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管身高的按钮,在那个特别炎热的夏天,被高温打开。我在半年内长了二十厘米,好像一棵笋拱出地面。一家人都欢欣鼓舞,可是长高并没有给我带来相应的自豪感。也许是因为长得太快了,我全身的骨节都开始痛。个子虽然上去了,但骨头很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情况比以前还糟糕。以前人家还能原谅你是个头小不能干活,但现在,你没有任何借口。自卑的种子就是从那时候种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我高大健壮的身体里,始终潜伏着那个小男孩。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刚开始是给人打工,后来自己做了老板,也就是常说的从长工变成了东家。后来又娶妻生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乘风破浪遇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汉子,只有我心里才知道,苦啊!最近,我的公司不景气,我都快崩溃了,可我一回到家里,妻子还是总拿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缠我,嫌我没有以前浪漫了,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啦等等。老父老母也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到我身上,觉得我是钢铁战士。我觉得他们把一根根的吸管插到我的骨髓里,从我这里汲取金钱和力量。但是,我心中的苦衷又有谁知道?又有谁来分担?我能向谁倾诉?谁能给我支撑?”
武大汉说到这里,热泪盈眶。好像是对流泪的感觉十分生疏,武大汉有点惊惶失措。詹勇不失时机地把盛满柔软纸巾的盒子推了过去,说:“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尽情哭出来吧。”
武大汉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把纸巾抽出来,蒙在了脸上。他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好像两孔泉眼,飞快地就把整张纸巾浸透了。武大汉也不把纸巾取下来,任由它们在自己的脸上化成黏稠的纸浆。
詹勇有点想笑,因为这情景委实好笑,一张磨盘大的脸上糊满了白色的泥泞。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笑的。他能体会到在层层社会舆论重压下,一个男子汉承受的压力快把他憋炸了。
“你哭吧。别压抑着自己,这里是可以尽情哭泣的地方。”詹勇要给他加油。哭泣是一种治疗。
大汉停顿了一下,在詹勇以为他决定不再哭泣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刚开始还有点羞怯,遮遮掩掩呜呜咽咽,好像是派出了哭泣的侦察兵,在细心地考察地形,以判断这里到底适不适合驻扎大队人马。心理室的安静和心理师的关切,好比是丰美的粮草和充足的水源,侦察兵马不停蹄地回来报告:这里是可以哭的!这个情报一回来,可就不得了了。大部队山呼海啸地涌流过来,大汉哭声震天,心理室的窗玻璃因为共振而簌簌颤抖。这男人悲痛的眼泪颗粒是如此之大,好像冰糖葫芦一样噼里啪啦地坠落着,每一颗落到衣物上都会迸湿茶杯大的面积。
如此近距离地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哭声,让人生出恐怖的感觉。詹勇被高分贝的声音压榨着,几乎想跑出心理室。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大汉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终止哭泣,而且很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哭泣。如果连一个心理医生都无法接纳他的软弱和真实,那么从今后他会把自己包裹在钢铁般的铠甲中,听凭骨骼在其中溃烂。詹勇要坚守,为了素不相识的信任,为了工作的神圣职责。
大汉越哭越忘情,进入到酣畅淋漓的阶段。一个男人可以为权力哭泣,可以为位置哭泣,甚至可以为一匹马一个朋友哭泣,但是,这一次,他只为自己而哭泣。
这时候,心理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柏万福惊恐的面容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怎么样?”柏万福无声地用口型说。贺顿出门有事,柏万福忍不住探望。
“没事。”詹勇也还以无声的回答。
“不会出什么事吧?”柏万福真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吓坏了,鼻子嘴巴很恐怖地皱成一个结。
“不要紧。正常。”詹勇竭力让自己平静中带出微笑,迅速地做出一个轰赶的手势,示意柏万福马上离开。虽说武大汉此刻哭得如醉如痴,对外界的反映已然模糊,但万不可麻痹大意。如果他冷不丁地睁开眼睛扫视四周,看到心理师和工作人员挤眉弄眼,一定会觉得自己神圣的宣泄被亵渎。
柏万福只好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武大汉的哭声才渐渐减弱频率和强度,趋于徐缓。好像暴雨过后,还有零星的雨珠从树叶和房檐上滴落。詹勇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能做,等待就是一切。终于,武大汉用手掌在脸上胡噜了一把,又用手背蘸了蘸,脸上就雨过天晴了。
“谢谢你。”他变得如婴儿般平静。
“不必。这是我的工作。”詹勇简短地答道。他知道哭泣的力量。也许,眼泪里蕴含着丰富的毒素,现在已被驱逐干净。
“你经常这样听人哭吗?”大汉说。
“有时。”詹勇回答。
“我已经耽误你不少的时间了……”大汉不好意思。
这虽然是常用的一句客套话,詹勇却不能让它轻易地滑过去。因为,此时此刻,它可能有多重含义。
“这不是耽误。是非常宝贵的时光。”詹勇纠正。
大汉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我已经好了。我要走了。”
詹勇送他出门。
等到确信大汉已经走远,柏万福说:“对不起,詹心理师,我刚才干了一件不好的事。”
詹勇大口喝着水,还没从刚才的惊涛骇浪中彻底平复过来,不解地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柏万福说:“我躲在单面镜后面,观看了全过程。”
詹勇说:“你想偷着学艺?”
柏万福说:“一点没有这个意思。以前没有,看过之后更没有了。”
詹勇说:“那你图的是什么?”
柏万福说:“被吓的!你想啊,一个彪形大汉,哭得地动山摇,我能不害怕吗?街坊四邻的,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可能以为是我发出的声响,可能以为我妈暴亡了。我能不提心吊胆吗?就为这个,我呆在镜子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风险需要我挺身而出。”
詹勇说:“谢谢你的好意。你看到风险了吗?”
柏万福说:“风险倒是没看到,只是看了比不看还迷糊。”
詹勇说:“今天没有新的安排,我就先走了。以后有时间了,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
柏万福说:“也不用解释。因为你根本就没说多少话。那个大汉光哭了,冤不冤啊,自己掏钱自己哭,多亏本啊。还不如回到家里,关上门堵上窗,捂上大被子,自己闷头哭呢。既省钱又安全。”
詹勇笑着离开。
晚上两人聊起这事,贺顿说:“老公,你以为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给你讲一个故事。亚当和夏娃被上帝从伊甸园赶走的时候,带走了两样礼物。这是两样什么东西呢?考考你。你知道亚当夏娃和伊甸园吧?”
柏万福说:“别看不起人,我可是常常听广播的。亚当是个男的,夏娃是用他的肋骨做的女人。伊甸园就是苹果园。”
贺顿说:“伊甸园里除了苹果树,还有别的……”
贺顿本想说还有别的树,柏万福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知道,还有蛇。”
看来基本情况是清楚的,贺顿就不在细节上纠缠了,继续说下去:“你猜他们从伊甸园带走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柏万福说:“这还不简单,起码有一样树叶吧?夏娃既然已经穿在身上了,当然要带着走。我看过图片。”
贺顿哭笑不得,说:“树叶不算。”
柏万福说:“那就是蛇了。”
贺顿怕蛇,吓了一跳,说:“带什么不行,干吗非带着蛇啊?”
柏万福说:“这叫冤有头,债有主。伊甸园那个地方估计是不能杀生的,索性把它带出园子,找个地方报仇雪恨。然后还可以烧着吃,再讲究点,煮个蛇羹什么的,大补。”
贺顿听得有趣,说:“不对。再想。”
柏万福说:“那就一定是个苹果核。夏娃既然吃了果子,觉得香甜可口,干脆就把种子偷偷掖在了身上,到了凡间,种出了苹果,一来是自己可以充饥解馋,二来还可以摆个小摊……”
贺顿笑得直不起腰,说:“后来的人都是亚当夏娃的后代,他们是一家子。就算果实累累,也只能是送给自己的后人吃,买卖是不可能的。”
看到贺顿很开心,柏万福很高兴,说:“那我就真猜不出来了。”
贺顿说:“我告诉你。上帝生气之后,要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亚当偷着看了一眼人间,风雨飘摇险象环生,觉得自己和夏娃这一去千难万险,苦日子不定怎样煎熬呢,就恳请上帝慈悲,送他们几种消灾免难的法宝。上帝想了一下,说,好吧,就送你们两样东西吧。一个是休息日,另一个是眼泪。”
柏万福说:“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上帝实在是个小气鬼。休息是自己的,眼泪也是自己的,还用得着他老人家馈赠吗?完全可以自产自销。累了,就躺倒休息,暂时死一回,天亮了又醒来……”
柏万福说得兴起,贺顿说:“打住打住,休息并不等于睡觉。”
柏万福坏笑着说:“我知道。常说的睡觉就是指干那事。那事还真不能算是休息,重体力劳动。民间说,人间三大累,麦收脱坯操……这算一宗。”
贺顿把一只手指头竖在唇边,说:“嘘……”
柏万福不以为然,说:“反正就咱俩,又没有外人。”
贺顿说:“就是咱俩,也不能胡说。这里是工作的地方,说溜了嘴,以后会出娄子的。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讲了。”
柏万福赶紧求饶,说:“好,以后我公私分开。休息不是睡觉,但睡觉一定是休息。这下对了吧?”
贺顿说:“也不一定。有的人躺在床上失眠,比上班还累。”
柏万福说:“我不跟你抬杠了。反正我是会休息的一个人。不是我要休息,是社会非让我休息。就算休息咱们达成共识,可眼泪这事,我又想不通了。”
贺顿说:“哪点不通?”
柏万福说:“人生下来就会哭,你要是不会哭,接生婆把你两脚倒提溜着,啪啪两巴掌把你打伤心了,大哭起来,人们就都笑了。所以,哭是个本能,用不着劳烦上帝老人家眼巴巴地送了来。如果一定要算礼物,实在是太寒酸了。”
贺顿说:“人能流眼泪,是个创造。”
柏万福说:“别把人吹得那么邪乎,牛也能流眼泪,如果你要杀它的时候。我见过。”
贺顿说:“可你见过一头牛为了另一头牛流眼泪吗?牛不能,但是人能。”
柏万福说:“想让一头牛为了另外一头牛流眼泪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能做到。”
贺顿来了兴趣,说:“你有什么法子?”
柏万福说:“我买上二斤洋葱,细细地剁碎了,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一股脑地套在牛头上,当然了,前提是牛必须拴紧了,保证我的绝对安全,要不你就有可能成了寡妇。过不了两分钟,就是牛魔王也得泪如倾盆。你信不信?”
贺顿说:“真亏你能想得出!我告诉你,有科学家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