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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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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北辰禹拿着奏折的手不由得颤抖一下,喉头涌上一股咸甜的涩味。他亲眼看着元凰从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点一点长大。孩子生的可爱俊秀,性子虽然倔强,在他面前却从来都是那么乖巧贴心。元凰刚会走路的时候,每次他前去东宫,小家伙就一颠一颠跟在后头,奶声奶气地仰着头叫父皇。近来他面上虽对元凰多有疏远,孩子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加倍努力背书,他却是一点不错都瞧在眼里。那日春试,明明是他无故发难,后来还是元凰轻声轻气地连声讨饶,生怕父皇就此不理他。
  他将北辰胤贬去边关,事前也不曾顾及元凰的感受。直到当日城外送别,元凰拉着北辰胤的手哀哀地不愿松开,北辰胤俯下身去拍他的头,摸他的脸蛋,哄人的话都说尽了,孩子就是不买账,只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北辰胤笑笑说很快,元凰跟他拉钩保证,才依依不舍撒了手。后来元凰看着北辰胤在马上的背影愈行愈远,不住地挥手,北辰胤却一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元凰不死心,想要出声呼喊又怕父皇责骂,小手举在空中不肯放下。他个子小望不远,很快就不见了三皇叔的身影,赶紧费力地踮起脚尖来,强忍着哭声把喉咙都憋哑了,弄得随侍的宫人们也低头抹起泪来。北辰禹这才想起元凰同北辰胤是极亲近的,北辰胤此番一去那么远,元凰心里定是不好受。
  上天赐给他这样一个孩子,他身系社稷安危,不及好好疼爱呵护,也便罢了。他却从来不曾料到,在他有生之年,竟有一日会用这种猜忌防备的心理去揣摩元凰的想法。虽说皇宫之内尔虞我诈,纵是兄弟亦不能坦诚相待;他却从不知父子之间血肉相连,也竟会沦落至此。所幸北辰伯英仁慈宽厚,又有他在一旁照看,料想事后定不会与元凰为难。饶是如此,为了北辰家的千年江山稳固,便要这般亏欠委屈元凰,北辰禹心中又怎能无一点犹豫迟疑。他一直以为元凰这般天资,合该生在帝王之家,凌驾万人之上;如今却不由觉得,将元凰禁在深宫内院,诸多束缚加身,着实是折坠了。
  北辰禹在不自觉间,指尖太过用力,将随手拿起的奏折捏得不成形状。他心烦意乱起来,将奏折扔回案上,曲起手指,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要换立太子,是他百般思量,终于下定决心的事。作为领掌天下的王者,他深深明白一旦做了决断,就万不能因为情绪的起伏而更改——刺杀北辰胤的失败,便是由他一时心软,留下的难以收拾的残局。
  北辰禹思及此处,命人研墨备纸,当下便要起草宣北辰伯英进宫伴读的诏书。此诏一下,便是在无形中宣布了伯英同元凰同有被立为太子的权力,甚至是暗示了皇上有改立太子的意图。朝中必然沸腾,长孙氏族也会有所行动,而只要北辰禹平息了这一波骚动,便自有见风使舵之人会投向伯英,逐渐将角逐的优势移往伯英这一边。
  正在他提笔将落未落的当口,外头忽然传报,说是三王爷从边关猎获了一只黑颈皓羽的天鹅,甚为奇特,引为吉兆,特派人加急送入皇城呈现皇上。北辰禹愣了一下,猜不透北辰胤是做怎样的打算。遇获奇珍献上朝廷的事情屡见不鲜,双穗的小麦,雪白的虎皮,乌黑的猎豹,北辰禹都见过两三次。上回民间进贡上来一只能做人言的鹦鹉,他顺手送了长孙皇后的二弟、整天不理朝政只喜欢稀奇事物的长孙佑达。向朝廷献宝虽不是新鲜事,北辰禹却不相信身在边关的北辰胤会有这份闲情雅致。
  他放下手中的笔,命人将特使传入。左右呈上宽阔的锦盒,北辰禹打开一看,其间果然是一只硕大的天鹅,通体洁白,只有颈项乌黑,好像是被上好的绸缎包裹而成。天鹅以一种极其安详的姿态横卧在盒中,修长的羽翼被人小心的铺开,片尘不染,支棱毕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只有眼睛被挖去,替换成了打磨仔细的黑晶石。猎兽射目,这是最典型的北辰胤的箭法,天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饶是北辰禹见识广博,也从不知道北嵎境内生有如此奇特雅致的鸟儿。他反复打量着盒中的天鹅,闭目眨眼之间,仿佛禽鸟振翅欲飞。北辰禹看着刻意被人铺展开来的健硕双翅,开始领会出北辰胤此举的含义。他的嘴角浮现起一个温和微笑,用左右无法明辨的声音低念道:“‘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三弟,在边关困得太久,想要振翼高飞是么?”
  他顿了一顿,盯住静卧着的鸟儿,长大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双翼似乎格外扎眼。猛然间,他忆起汉高祖曾作之《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
  汉高祖刘邦晚年,欲立戚夫人之子如意。当时太子刘盈为吕后所生,以厚德为人称道。一日宴会之上,刘邦见到刘盈身后肃立四位白首老者,正是他久欲招拢而不得的“商山四皓”。刘邦遂知太子羽翼已丰,再无法随心废立,即席而作《鸿鹄歌》,言鸿鹄高举,虽备弓箭,射之不得。戚夫人闻之,黯然涕下。
  刘邦所作之《鸿鹄歌》,当不是北辰胤原本的意思,却一语点醒了将决未决的北辰禹。“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若不及时裁断,待得元凰长成,悔之晚矣。
  北辰禹关上盒盖,示意左右将锦盒撤下,抚掌长笑:“三弟啊,不想今日,你竟助我。”
  他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人禀报,原来逸云侯长孙佑达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听说北辰胤从边关捎回一只奇异的天鹅,好奇心起,特意赶来宫中以求一观。北辰禹听罢大笑道:“告诉逸云侯,他晚来一步——三弟送来的天鹅,被朕用作午膳,如今已尸骨无存了。”
  虽是铁下心肠,东宫易主一事仍须北辰禹从长计议,非是仓促能成。他一面私下屡劝北辰望改变心意,一面在下朝之后,同朝臣议政之时,有意无意提及对北辰伯英的赏识。皇城中人历来最擅闻弦歌而知雅意,在朝中奉职者更是其间佼佼。在大多数人未及体味天子举动真意的时候,少数敏锐的大臣们已嗅出秋初皇城空气中埋伏着的异动同变量,开始以各种隐晦的方式向惠王府投送青眼。北辰望将种种献媚示好限制在自己的书房,决意不让伯英知晓。
  即使是身居东宫的元凰也从宫人们躲躲闪闪又忍不住投向他身上的目光中,比往常更隐秘频繁的交头接耳中,以及长孙皇后驾临东宫时候的蹙眉轻叹中,觉出了些许异样。他隐约听说了朝中正在上演的种种,却不知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疑惑着,略带委屈地询问玉阶飞,为何只因他在春试上的一次无心之失,父皇便将以往属于他的所有赞美都给了伯英。他觉得自己如果早知道父皇的喜好,一定也可以做到同伯英一样出色。
  玉阶飞无事一般地继续教元凰读书作文,在长孙皇后到来的时候每每退往偏殿。长孙氏族虽在朝占中有一席之地,却并不掌有实权。长孙护潜心研佛,长孙佑达心无大志,长孙皇后一届女流之身深居简出,更无立场左右北辰禹的决定。北辰胤尚远在边关,她唯有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玉阶飞。然而皇后言语中求援的反复暗示,玉阶飞只做不知,远远站着,仿佛在观赏戏台上的生离死别。长孙皇后从玉阶飞平静的态度中获得了某种安慰,她不知道玉阶飞是否真能未卜先知,只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已经看清楚了结局,正耐心等待那个时刻的降临。
  北辰禹没有多余精力去关心深宫里皇后丁香百结的心思。他在不动声色间铺陈起伯英进宫后的周全安排,准备在数日后颁布宣伯英进宫的诏书。在某个他已不记得时日的寻常夜晚,他同每一日一样,伏案理政直至深夜,直起腰来的时候发现手边的茶早已凉透。
  北辰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略带惊讶的发现茶中洋溢着过重的苦味,不知是哪个不上心的宫人随手放入了过多茶叶。方才水烫之时尚不察觉,如今茶冷之后,他只咽下一口,浓厚的苦涩便在口腔内徘徊不去。北辰禹骤起了眉,想要唤过宫人新沏一壶,突又想到自己理政时候总是习惯将宫人尽数遣开。他待得片刻,最终自己动手取来案侧一直用小火温着暖壶,倒出里头的热水冲淡了浓茶。大约是由于口中残留的味觉,他又喝了数口,总觉得今日的茶比往日要苦上一些。
  才得一刻工夫,北辰禹将茶碗放下,发觉不知为何茶盏竟已变得寒凉,好似冬日大寒光景。这种诡异的凉意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来,好像感染上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朱笔,让一贯温润的木制笔杆也变得冰冷。舌尖的苦味留恋不散,逐渐渗入喉间,不停歇地向五脏六腑蔓延。
  有那么一瞬间,苦涩似乎成了北辰禹唯一能够体会到的感觉。这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并非疼痛,而是更为细微缓慢,从而无孔不入,令他的肺腑都纠结起来。北辰禹连唤数声“来人”,却不见有人上来伺候。宫内灯烛正盛,火影憧憧,他却觉出冷来。喉头涌上一阵腥甜,无可抑制地低头咳嗽起来。他弯下腰,习惯性地抬手遮掩。殷红的血色在已经麻木的青白色的手上扩散开去,聚拢在手心里盈盈一漾,仿佛无间里凝视着的独眼,感觉不到鲜血的温热。他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结果却只是觉得心头骤然凉了下去。
  “来人”,王者再次吩咐出声,想要靠着案几站起来,抬头却发觉眼前巍峨的大殿在烛火里摇摇欲坠。光与影混沌在一起,辨别不清,晚蝉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寂静的殿里回荡起不祥的死气。昏黄的灯火里,恍惚间拉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渐行渐近,直到他面前十步站定。从容的影子在灯火投照下没有一丝摇曳,宛若神仙踏浪而至。
  “怎么,是你。”眼前的容颜再熟悉不过,却决计不应出现在皇城之内,王者略带困惑的出声询问,方才没有拭尽的血丝随着嘴角的开合溢出来,坠在案上,濡湿了齐整的公文。
  眼前之人似应非应地回答了王者:“是臣。”这亦是北辰禹熟悉的声音,在并不刻意压低的时候也带着山中深潭般的安定同自持。
  北辰禹无法相信似的睁大眼睛,身上的寒意比方才更盛,浑浊的思绪却在痛苦的刺激下渐渐明晰起来。他开口想要再次询问些什么,却最终汇成了一个没有声响的凄然微笑,“茶里加了牵机。”
  牵机是致人死命的毒药,滚水而化,冷水而凝,温水方散药力。此药虽然无法可救,却并非立刻取人性命,而是让中毒者昏迷数日后身亡,不易招致怀疑,也因此成为政治暗杀中的上上之选。药名“牵机”,便是秉承自当年宋太祖赐死南唐后主的毒酒。牵机虽然药效奇特,药力发作的时刻却极难把握,再加其略带苦味容易觉察,很少有人敢于使用。便是北辰禹,也是只闻其名,未曾亲眼见过。
  这般怪异的毒药,配合上他常年养成的饮茶习惯,却简直好像成了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茶被端上来的时候已经下了药,正好用水的热度将毒剂完全溶化。北辰禹政务繁忙,往往将茶碗搁置一旁便忘了时间,想要饮用的时候,茶到口中才发觉已经凉透。凉茶本就偏苦,牵机溶在其中不会引起注意,他只以为是下人将茶沏得浓了。若他就此勉强饮用,毒药混在冷水中无法起效,便可逃过一劫。只是北辰禹贵为九五之尊,虽没有锦衣玉食的奢华习惯,衣食住行却悉有定制,半点马虎不得,哪怕亲自动手提壶倒水,也万不肯委屈饮用浓苦的冷茶。待他将壶中清水冲入茶盏,盏中冷热适中的水温才让牵机完全发作出来。此时茶水已经冲淡,入口虽尚有苦涩,北辰禹也已失了警觉,全当作是方才浓茶残留下的口感。
  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鸩杀,没有兵变,没有盗符,没有逼宫,一切华丽喧哗的外表都被剥落,只剩下最终同样冰冷的结局。北辰禹闲时曾想过千百种自己死于非命的可能,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轻巧。只不过这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茶水,却溶了多少分毫不差的算计谋划。
  北辰禹怔了半晌,麻木的感觉延伸到了肩胛。“果然是你。”他的微笑空虚地掩映在烛光里,缓缓黯淡下去,又一次开口说话。面前的人脸已不甚清晰,他徒劳地动了动手指,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那个人对药量恰到好处的把握,让此时的自己还能出声。
  “皇上说过的,”北辰胤立在空旷的殿上望向他的君王,北辰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在叙述明天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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