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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出他的迟疑,说环卫局的领导还有其他的工作,我说,不需要人陪同,只要有辆车,把我送到垃圾场就行了。
当天下午2点,我如愿以偿,进入了北京石景山区特殊垃圾处理场。
它坐落在永定河畔,相当荒凉。这地方有一个名字,叫做〃南大荒〃。我说和北大荒有什么关系吗?来接我的同志笑了,说,有。我忙问,什么关系?他答道:荒凉。
这是一片十分简陋的临时建筑,第一眼看到它,先是震惊后是辛酸。和我的想像相差太远了。
后来我怀疑是自己的孤陋寡闻导致想像和现实的严重脱节,就不止一次问过他人,你们想像中的非典垃圾处理场是什么样的?大家说,哦,应该有一条金属般清洁和闪亮的传送带,类乎机场运送行李的设施或是屠宰场的流水线。一方方非典垃圾,密封如邮政快件,整齐划一徐徐渐进。高大的厂房中,机器人最起码也是长臂的机械手,有节奏地把垃圾推入犹如太空梭般的垃圾焚烧炉。电脑操纵着炉门悄然无声地紧密闭合,炉火燃烧起来。在我们看不到的深处,非典垃圾有条不紊地化成灰烬……于是我心稍安,看来不单是我一个人脱离了国情,被好莱坞大片所蛊惑。要不就是我们太一厢情愿的期望太过美好了。
一个精干的年轻人向我走来,自我介绍说他叫张华,是这里焚烧非典垃圾的总指挥。一是他的年龄,二是他的干练,三是〃非典垃圾〃〃焚烧〃和〃总指挥〃这几个词的搭配,顿时让我肃然起敬。
我说,我可以看看它们吗?张华问:什么?
我说,非典垃圾。
张华说,你没有防护,当然不能看到它们,它们被严密封闭着,万无一失。我们装备有闭路电视设备,监视着库房。你可以看看。
这套设备都是在张华临危受命之后紧张安装起来的,于是我在电视画面上看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非典垃圾。它们装在三层密封的塑料袋里,被专用的整理箱紧紧扣住,整齐地码放着,好像平平常常的货物。
它们是流动的,每日深夜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
袋子里有天使褪下的一次性羽衣,有恶魔撕下的麟甲毒爪,有病患者的粪便和眼泪,有亡故者的痰液和鲜血……塑料袋斑斓杂糅触目惊心,好像吃饱之后盘屈的蟒蛇它们是来自北京各收治非典定点医院的医疗垃圾。
袋子里还有儿童换下的乳牙,有老翁搔短的白发,有喝过的中药残渣,有尘土菜屑和苍蝇老鼠的尸身……它们膨胀着发酵着是来自北京诸多被隔离观察的市民家庭的生活垃圾。
袋子源源不断地涌来,每天高达数吨。如果我们有一架超大型的显微镜,能透过层层包装看到袋子里的细微情景,胆小的人恐会昏厥。病毒张牙舞爪群魔乱舞,一旦扩散,京城必陷入灭顶之灾。
这里是SARS的陵墓,那烟就是病毒被焚化之后稀薄无害的踪迹。
在第一分钟之后,我就察觉张华的军人素质,一问,果然。他曾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参加过多次重大的抢险战役。在第二分钟,我就感到他受过高等教育。一问,果然。他是部队军事院校指挥系的高材生,难怪在危难之时还这样井井有条。也有猜不中的地方,他穿一件淡蓝色的T恤,胸前有一只小小的袋鼠。我知道胸前绣有金狐狸、小熊和鳄鱼的衣裳都是名牌,可我不知道这袋鼠是不是名牌?我终于没有求证,因为后来我知道了垃圾处理场的工人们,每天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
张华原来是石景山区环卫中心垃圾清运队的副队长,2003年4月25日中午一点,他永远记得这个时间,临危受命,开始组建石景山区特殊垃圾处理场。下午五点就正式组建完了队伍,进入现场工作。当天晚上,他就于各个医院和区内的二百多家隔离户联系,上门收运非典垃圾。
我说,顺利吗?
他沉思着,说,不顺利。我也不说医院的坏话,我也不具体地说是哪个医院了,总之,也许是医院太忙了,他们把非典垃圾乱七八糟地往垃圾里草草一收,堆放在隔离区内,就让环卫工人进去拉。包装也不合要求,不是漏就是洒,工人们交涉了几回也不见医院方面有所改善。后来,我就到医院去了,要求见院长。院长很不耐烦,他已经被一线的救治工作忙的焦头烂额,哪里还愿意见什么垃圾处理的负责人。张华不急不躁地说,在国外,这些特殊垃圾是需要专业人员处理的,但是我们只是普通的环卫工人。你们的消毒防护措施做的不到位,我们就可能感染。如果我们得了SARS,就会被送到你这个医院里来治疗。那么就请你想一想,如果想让你的医生护士早点休息,你就得把垃圾按要求装好。
张华可谓有理有据,这一席话说的院长哑口无言。从此,这个医院的非典垃圾包装得最符合标准,院长还和张华成了朋友。
从队伍组建的那一天开始,张华的战友们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吃住都在垃圾场。张华说他有两个压力,一是要把非典垃圾及时焚烧。由于前期的垃圾量极大,目前尚未焚烧完毕。我说,它们在哪里藏着呢?张华说,在山里,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说,那总藏着也不是个办法。张华说,是啊,我们现在除了每天焚烧当天产生的垃圾之外,还要把以前的欠账补回来。我说,那就是说,即使疫情缓解,医院里不那么忙了,你们这里也清闲不下来。张华说,正是这样。即使全市不再有新发病例,但只要有一个病人还在住院,有一户人家还在医学观察,他们就不能离开高温难耐的焚烧炉。
还有个巨大的压力就是要保证战友们的安全。张华找部队的老关系,买到了二十套防化服,每套一千五百元,又制订了严格的消毒隔离制度,确保人身安全。针对垃圾袋容易破损的弊病,买了二千个整理箱,来个双保险。垃圾整理箱是循环使用,消毒步骤非常缜密。包括到居民家里收取垃圾,都做到干净的箱子和盛装污物的箱子严格分开,以万无一失。
我们没有传送带,环卫工人就是拖不烂打不垮的传送带。他们穿着厚厚的防生化服,戴着防毒面罩,酷热和超负荷的劳作,每逢脱衣脱靴之后,都会倒出半盆汗水。因为不能乘坐电梯,有的隔离户在二十几层高楼之上,他们也要一级级攀登,然后一肩负着数十斤的垃圾箱,再一级级退下。怕百姓惊恐,怕袭扰了居民的安宁,总是在夜间作业。
没有专用的特殊垃圾焚烧炉。先是用远洋轮船上的炉子,不想进料口太小,只比一本精装书略大,打包的医疗垃圾根本就投不进,现场拆封,无异放虎归山,极为危险。张华前后试用了四台炉子,边调试边运行,日夜泡在现场,反复对炉子的参数、结构和性能进行研究,从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成了特殊垃圾处理设备的专家。
还有更凶险的东西,那就是非典病人的排泄物。香港淘大花园的爆发流行,就和粪便污染密不可分。一袋袋的粪便,简直可以说是潜在的生化炸弹。
当贮满非典患者粪便的塑料袋打着结,犹如枣肠一串串来到这里,当气管切开吸出的非典黏液饱含着超高浓度的病毒汇聚在这里,当那些锋利的针头刺破了环卫工人的手指,当半瓶废弃的药液在炉子中轰然炸裂,将熊熊炉火扑灭的时候,你才知道这里浓缩着千百倍的风险与奉献。
奉献意味着把自己完整地交了出去,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和最危险的地方。奉献意味着你清楚地知道灾难的每一个细节,可还是面带纯真的微笑从容迎上前去。奉献意味着你把安宁和洁净送给他人,把牺牲和艰窘留给了自己。奉献意味着不单是你一个人走上战场,而且还相跟你的长辈和你的孩子……
我原本以为垃圾焚化炉很高大,走到近旁,才发觉它和一般的锅炉相差并不大。垃圾焚烧后,就化成了袅袅的青烟。这里的青烟很轻很轻,这里的责任很重很重。当我告别时候,我问正准备进入工作的环卫工人,如果非典被战胜了,垃圾都烧完了,你可以回家了,你最先想做的事是什么?
回答我的是一个小伙子,他说,我要买一束花,献给我的妈妈。因为我以前说过,今年母亲节的时候,我要献给她一束花。我不能回家,我没能做到,我对不起她,我要补上……
当一个为我们而奉献的人,却说着〃对不起〃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感动。
PART 5养心的妙药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姑娘,在非典中被派到了一线。她原本是个护士,负责打针服药,习惯了洁净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但这一次,她的使命是当护工。也就是说,她要暂时告别医疗事务,承担起照料病人吃喝拉撒的杂活,当然还要负责打扫病房卫生。当人们以为她会哭的时候,她笑着走进了SARS病房。
在那里,除了所有我们能想像到的繁忙劳累辛苦和危险之外,还有一宗连我这个当过20年医生的人都没有料到的活计那就是〃搅〃。
〃搅〃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手执长柄刷具,把消毒液和病人的排泄物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搅拌。这家医院已经很多年没有大规模地接收传染病人了,如今病人如潮水般地涌来,只得将一栋孤立的楼房临时改建成SARS专科,病室内没有卫生间,应急措施就是找来一些红色塑料桶,内衬黑色垃圾袋,病人大便小便均在此解决。每隔几小时,就由护工将袋子拎到公共卫生间统一处理。
统一处理的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消毒。你可以想见,如果未经严格消毒的SARS病人的排泄物直接进入城市的下水系统,将会造成怎样恐怖的污染。香港淘大花园的惨痛教训就是例子,由于粪便作祟,造成了大面积的流行。根据科学家研究,SARS病毒在人的尿液中可以存活10天以上。
说到这里,你就可以明白我们这位名叫〃绒儿〃的原护士现护工干的是什么活了那就是把大约100名SARS病人的大便小便和呕吐物,从病房逐一收捡出来,然后把100个黑色塑料袋子一一打开,把配好的消毒液倒进袋子里,接着均匀地搅拌它们,如同一台优质高效的搅拌机,直到排泄物和消毒液天衣无缝地融汇在一起。
我问过绒儿,你闻得见臭吗?
她说,戴着那么厚的口罩,我想是闻不到的。但是,我能看到臭味。
我很惊奇,味道怎么能看到?
绒儿说,SARS病人高烧有火,吃的又很少,大便密结,干燥成团块,要细心地把所有的硬块都搅碎,搅得像小米一样均,才能被消毒液彻底浸泡,以绝后患。搅的时候,你能看到粪便破碎时所有丝丝缕缕的过程,黄褐色的絮状物腾起,像一枚枚小型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
绒儿这样说的时候,很平静,可我的胃已经开始翻江倒海,然后又收缩成了一块石头。后来当我把这故事讲给一位记者听的时候,他说毕淑敏你饶了我吧,你还让我以后吃不吃蘑菇了?细节太折磨人了,激起我生理和心理上的反感,咱们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
然而绒儿不能逃避。她不断地搅着拌着,对待每一个黑色的袋子,都像对待一件工艺品,小心翼翼尽职尽责。
我问,有人检查你的工作吗?比如说你搅拌的是否到位?颗粒是不是大小一致?有人会把混合均匀的粪便拿去检查,看有没有活的SARS病毒。
绒儿摇摇头说,从没有人检查过。
我说,其实你可以把它们胡乱混合在一起,不必管匀不匀的事,谁也不会知道。
绒儿说,可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这是可以敷衍和偷奸耍猾的事啊。
小绒日复一日地在SARS病房里忙碌着,直到有一天护士长看到小绒弯着腰蹲在走廊里。护士长问小绒你怎么啦?小绒说我有点累,蹲下歇一会儿。护士长很心疼小绒,叫她休息。小绒说我马上就缓过来了,您不必挂心。
小绒休息了一会儿,可小绒没有缓过来,小绒开始发高烧,然后是咳嗽和憋气,被确诊为SARS。小绒住进了病房,病势很快转重。小绒开始吸氧,最后用上了呼吸机。
小绒同我讲到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我百般不得其解的是小绒如何在患病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成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