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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6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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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朝路面下走,他们要赶回去,匆匆地扒一碗饭。他们其实都是带着干粮的,这些干粮不外乎是硬得打得死人的荞粑粑,啃这种荞粑粑会把人的牙齿都硌下来的。牙龈会被磨破,渗出的血丝丝会连同荞粑粑咽进肚里。再就是冷洋芋,洋芋一被冻铁就是鹅卵石了。现在,车没有了,趁这短暂的空寂,大家要回去喝一口热汤,吃一碗热饭。 
  现在,公路上只剩下这么几人了,秀娟、春生、在远处磨磨蹭蹭的桂花,无聊之极只得甩石头玩的周膘子。桂花想趁这段时间,遇上车辆就有活做,吃的东西她是准备好的。她不怕冷硬,不怕把牙龈硌出血,就怕没活做。春生呢?出来到现在,还没做上一桩活计;周膘子是无家的人,他父母早亡,哪里都是家。秀娟嘛,也是想趁这空当揽桩活计做的。 
  秀娟叫住春生,走,这里冷得死人,我领你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去。春生狐疑地跟着她,春生想这荒天野地有啥避风的地方?下了公路,秀娟领他到了山顶上的一块凹地,凹地里长满荒草,但都被厚厚的雪压伏。秀娟跳下凹地,折了一把干枯的树枝,利利索索地把雪扫了,留下一个圆形的干燥的地面。更奇的是,在茅草掩映的凹壁下,竟有一个土洞,里面放着不少干柴,还有好几段圆木,似乎是人家隧道口修房子拆下的旧木料。秀娟让春生帮助把柴火弄出去,她掏出一个火机,嗤的一声点燃一截浸满油渍的棉纱,火很快就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焰柔柔地舔着被冰死的空间,似乎在舔着受伤的伤口。红红的火焰舔着他们,他们感到一身暖洋洋的,软酥酥的,秀娟和春生坐在火边,满舒服、满惬意,春生看见秀娟抓了把雪细细擦脸,擦完了,又用那条白色的手绢,那条手绢其实已被春生弄脏了。细细致致擦脸,又掏出一瓶雪花膏之类的东西,蘸了,在脸上、手上、甚至脖子上抹起来。秀娟做这一切时,极其自然,毫无做作。像春水一样潺潺流淌,像白云一样舒缓闲适。春生看她用手拨着乌云似的头发,用梳子梳理成瀑布,春生心里感动极了,一种纯洁、纯美、至美的感觉充溢心中,他非常感慨秀娟的美,更感慨严酷的生存环境,严酷的生活并没有摧毁秀娟的爱美的天性,没摧毁秀娟对生活的执着热爱,春生心里也涌现出一种朦胧的感觉,这种弥漫开来使人心旌摇曳的感觉,是一种纯心理的和生理的自然反应。春生为这种反应感到羞耻,他把彤红的脸转过去,说太热了,太热了,秀娟此时正在照镜子,是一面手掌大的小小的镜子,秀娟无限伤感地说春生,我眼角有皱纹了,真的,有皱纹了。春生转过头去,看见秀娟眼角里有泪珠,沉重而忧伤的眼泪,顺着秀娟的脸庞滴下来,沉沉地滴在大山的躯体上,大山锐利地颤抖了一下。春生无言,春生心里也涌出了无限的酸楚,无限的伤感。 
  春生用木棍去火里刨洋芋。秀娟说别吃洋芋了,我这里有热的粑粑。秀娟说着,伸手去胸口的衣襟下掏,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紧紧的荞粑粑。好细心的秀娟,她把热热的软软的荞粑粑放在塑料袋里温在胸口上,荞粑粑拿出时,还是柔软如初,温热可口的。春生吃着荞粑粑,春生感动不已,他似乎从秀娟温在最敏感处的荞粑粑里感悟到什么,这是一个带着姑娘体温、体香的荞粑粑呀,春生感动得想哭,春生也感到身上一阵燥热,春生身上颤栗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嚼着荞粑粑,掩饰他的慌张和窘态。 
  桂花来了,桂花是被远处的柴烟吸引来的。在这茫茫的旷野上,有柴烟就有火,有火就有温暖。周围的地面上,由于海拔太高,树长几十年,也就是一人高,被称作小老头树。现在,这一带别说树,连荆棘也没有了。要不然,他们早就就地起火了。桂花看到柴烟,寒冷驱使她本能地朝这里走来,走到凹地的边缘,她犹豫了,她不敢下去这不仅是因为秀娟看不起她,而且两家为宅基地的事还有过纠纷。所以,畏畏缩缩的桂花现在更加畏畏缩缩,她站在凹地的边缘上,袖着手,臃肿的身体像堆干牛粪随意码成的垛子,还红线锁眼边,还流清鼻涕,还抖抖索索。春生正在吃温馨的荞粑粑,春生正沉浸在美好而又慌乱的遐想中,春生看见她,心里一阵恶心。想起让她拴一次链条,她就感激涕零、低三下四的样子,春生就更加烦她,春生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她。 
  秀娟看见了她,秀娟也犹豫了一下,秀娟一时下不了决心该不该喊她。秀娟看见她冻得乌青的脸,看着她枯叶似的在寒风中抖抖索索,秀娟看到了她身后的地老鼠似的一堆娃娃,看到了三奶奶苍白的眼眶深凹,皱纹交错的脸,秀娟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一种恻隐之心。秀娟希望春生喊她来烤火,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一蓬火会给人带来温暖,带来希望的呀。可是,春生却奇怪地低着头不喊叫桂花。秀娟心里就有些生气,春生你这是为啥呀?为了讨好我?怕桂花坐在你身边熏了你?看来,你让桂花上链条也是故意做样子。 
  桂花下到凹地里来了,桂花确实带来了寒气和说不清的难闻的气味。春生有些嗔怪秀娟,他这时真的好想好想单独和秀娟呆在一起。看看秀娟的面容,嗅嗅她身上的气息。柴火是热烈而温馨的,柴火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蓝烟,迷茫地弥漫在凹地里。春生心里,也是迷茫而又散乱的。 
  他们烤着火,谁也不说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桂花是冻坏了,把身子扑近火边,熊熊的火焰把她身上烤出一股股热气,也烤出一股股难闻的气息。秀娟皱着眉,她不时地瞟一瞟春生,见春生脸红红的伸手烤火,秀娟知道他的心思,秀娟脸也红红的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在这温暖的凹地里,他们在想些什么呢?这遥远而又贫穷的凉风垭口哟…… 
   
  七 
   
  突然,公路那边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尖锐的叫声,几个坐在凹地里而默默不语的人一下子惊醒起来,真是没想到,刚才还在畏畏缩缩,茫然无措,走路也踉踉跄跄的桂花,竟是那样的机敏,那样快捷,那样神速,她几步就蹿到了凹地的边缘,几下就攀上了凹地的土坎上,像鹰见到了惊慌四逃的兔子,像饥饿极了的老虎闻到肉香,她撒开脚丫,大步地跑起来。尽管她穿得臃肿,尽管她跑的时候跌跌撞撞,但还是远远地跑在前面。秀娟也是敏捷的,秀娟紧紧追着桂花,但毕竟迟了一步,还是拉开了一段距离。并且,跑的时候,秀娟觉得下腹一阵一阵地绞疼,她知道自己月经来了,她想折回凹地里去处理一下,又舍不得,还是追,只是跑不快罢了。秀娟觉得有热热的东西顺着大腿根流下来,秀娟回头一看,雪地里蓦然开放了一串血红的梅花,秀娟心一软,停了下来,秀娟看到殷红的梅花,秀娟心里无限酸楚,她鼻子一酸,眼泪一串串掉了下来。 
  春生是理智的,春生开头也跑,跑了几步,看见公路上只停着一辆微型车,春生就不跑了,他知道再跑得快也白搭。但他还是慢跑着,大家都上公路了,他还守在凹地里干吗?他看见快速奔跑着的秀娟突然停下来,他有些奇怪。等到距离近一些时,他看见了雪地上殷红的梅花,殷殷的红红的梅花似乎还释放出一种气息。春生有些惶惑了,该不是秀娟跌到啥地方跌出血来了吧?但他是一直看着的呀,秀娟麂子一样快岩羊一样敏捷,根本没跌倒呀。春生突然明白了,春生是高中生,上过生理课,但他第一次看见这场景,这神奇的充满生命的潮涌和生命疼痛的气息,这神圣的、纯洁的孕育着生命的鲜血,使他不知所措。他想安慰秀娟,想说点什么,但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等他想了半天笨嘴笨舌地安慰秀娟时,秀娟突然大发脾气,秀娟吼道,滚,你给我滚远点,你站在这里干啥?春生被吼蒙了,他不知道怎么得罪秀娟了,秀娟为啥发这么大的脾气。 
  桂花匆匆忙忙,气喘吁吁的跑是白跑,公路上早已有人守候在那里,这人就是周膘子。周膘子是没有家的人,他回家去干吗?他是看见秀娟和春生走下公路了的,周膘子心里恨得痒痒的。春生这杂种,凭啥他就傍上秀娟了,人瘦得像根树藤,说话酸得像醋倒人胃口,挖不了土垡抬不动石头,秀娟却喜欢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碍着秀娟,他早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啃冰渣了。想到秀娟,周膘子心里又难过又温暖,他知道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想得到得不到的,但他又忍不住想。有时他被秀娟冷落、嘲弄、挖苦之后,也暗下决定,从此不再去巴结、讨好秀娟了,可过一会儿就忘记。他也骂自己是没出息的东西,但又自我解嘲,想想都不能么?我还想讨明星做老婆呢,我还想把明星抱在怀里揉搓呢。能么?就想想,总没侵犯别人啥呀。 
  看见秀娟和春生走下凹地,周膘子心里格登一下,糟了,肯定坏事了,秀娟这臭东西肯定要把自己给春生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绞疼起来,就像是自己守候多年的果子,风一吹,却掉下粪坑去了。他想大叫,想踢石头,想摔东西,想打人,但除了踢石头还能干啥呢?他想跑到凹地那里捉奸,把俩人赤条条捉住,把衣服、裤子缴了,让他们到旷野去让寒风吹,让他们丢人现眼,但他跑了几步又停下来。一种莫名的东西使他步履滞涩,他呆住了。那是秀娟呀,是他心中的女神,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是他苦涩心田里的一股清泉。他能这样做么?他下得了手么?他突然伸出擂钵大的拳头,在自己头上狠狠打了几拳,嗨地叫了一声,抱着头,闷声蹲在地上了。 
  等凹地里升起了柴烟,周膘子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叹口气。他知道他们是去燃火烤了,这么冷的天气,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能做什么?他一下子高兴起来,一下子从地上蹿起来,高兴得在地上转了几圈,还扫了几圈磨堂腿,像发情的公狗样兴奋莫名。等他看见那个邋遢的女人桂花朝凹地里走去的时候,他更高兴了,他甚至非常、非常地感谢桂花。桂花、桂花,你真是好人呀。 
  周膘子百无聊赖地在公路上转了一阵,这时,一辆微型车急风吼吼地朝他开来,差点撞到了他。他开口就骂,他妈的你赶死去呀,要投胎也不选个时候,滑下悬崖叫你狗日些找不到全尸。微型车开得真是危险,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路面,谁都是把心悬到脖嗓眼上,把车开得蜗牛似的。这车倒好,疯了样地开。呵哟,周膘子大叫了一声,微型车开始刹车,这路面上是千万不能刹车的,果然,微型车向路边开始横行,好险,好险,算得好这阵公路上没有车,也算是微型车司机有经验,车开始横行时,他把方向盘使劲朝公路中间扭,但车已到离崖坎不远的地方,总算停住。周膘子赶上前,见司机脸色苍白,紧紧地抱住方向盘,泥塑木雕一般,密密麻麻的冷汗从他脸上渗出来。车里的人,也全吓呆了,除了车开始横向扭动滑行时发出本能的尖叫外,现在全是泥做的塑像了,眼睛木登登的空洞茫然惊魂未散地呆着。 
  车内坐着的是一家三人,年老的,像是母亲,年轻的,很显然是个丈夫,因为他紧紧地抱着一个肚子隆得山样高的孕妇。事实确实是这样,这对夫妇是从乡镇乘车赶来的,女的看她两天前就开始有了生产的预兆,他们原想拖一拖看天气会不会好转一点,结果她越来越疼,乡镇卫生院的医生见她肚子特大,产妇的年龄也很大了,就不敢接生。捱到今早,她实在疼得不行了,惨痛的嘶叫把人的心都叫跳了出来,他们才去找了辆微型车。这个司机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否则人家是不愿上路的。 
  周膘子、秀娟和春生都围在车边了,惊魂未定的临产妇又开始嘶叫起来,她的叫声在这空旷的高原上,犹如一把把刀子直搅人的心。桂花伏在车窗那里,去询问人家,那家人正被临产妇的叫声搅得心烦意乱,忙着照顾产妇,就没人答理她。司机煞白着脸,下车来跟他们商量,请他们为车拴上链条。周膘子见是机会,就问出多少钱,司机说这里上链条的钱大家都晓得的,就按往常的付。周膘子得意地说现在不比往常,三百元。愿上就上,不愿上拉倒。他这样一说,秀娟、春生连同桂花都感到意外,感到不可理喻,也感到太缺德,太没良心,没有人性了。桂花抢着说我只要一百,我来拴。周膘子牛卵子似的眼睛一瞪,你敢。今天是我揽到的生意。谁插一杠子我就认不得人。周膘子说这话时一脸的横肉扩张着,牛卵子似的眼睛放着寒光,桂花吓得不敢讲话了。春生很气愤,很想站出来和周膘子扛着。但春生看他凶狠、残暴的样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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