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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5年第02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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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 暑
  (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
  
  河面已成倍地加宽,飘浮物增多了,河水混浊而翻涌。今年的水要大于往年。上游地区连降大雨,多处分洪闸全打开了也无济于事。广播里通知一个接着一个。男人们全上堤了。有险情的地方人山人海。人们在斜堤坡上穿梭担土,靠水的堤面筑起了半人高的挡水墙。附近的住户家家挤满了外乡的民工,腾出的睡房和堂屋搭满了稻草铺,过年才用的大锅大灶全派上了用场。民工们已经远离自己的村子,大锅饭大锅菜吃过后倒头便睡,一个挨一个的铺盖上鼾声如雷,大水何时会退?他们已无暇多想。老天偏偏作难,讨厌的雨下个不停。闪电不时在黑云堆里扭动,雷声跟着一遍遍滚过。雨水跟着阵风,斜斜地齐刷刷地浇来。斗笠被风掀着,勒得脖子生痛,蓑衣挡不住雨水,裤子湿漉漉地裹在腿上。夜巡的人们擎着马灯,在堤坡上检查着渗水和沙涌情况。内堤脚已挖出一道道沟槽,雨水会盖住槽内的水涌,须分外小心。
  二十多天了,水不见消退的迹象。水位已超出警戒线,向危险线逼近了。省与中央的官员已下来坐镇指挥。撤离的通知已经下达,院内的所有人畜都要往堤上搬迁。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开了,人们已不再奢望退水,死心塌地地等着水淹,一心只想多保住一点家什。整个堤院骚动了,鼎沸了。男人们都集中去抢险了,留下女人们在倾盆大雨中扶老携幼,在泥泞的路上溜滑着,摔滚着奔向大堤。猪左冲右突着不肯前行,被绊倒的孩子坐在泥水里哇哇大哭。担着米油和铺盖卷儿的一个个水人,艰难地在泥水中一步一挪。干部们拿着话筒,挨家挨户地嘶喊,死守着房屋的几个老人,被强行架出。风折断了树枝,掀翻了草垛,搬不动的家什半途而废地弃置路旁。人去房空的家园在漆黑中被风雨盘踞。
  有几处大堤出现了险情。离堤近百米处的稻田出现碗口粗的水涌,几个水性好的民工潜入水中摸查排险。涌口找到了,下潜后脚可以感到水的吸力。水太深,凫到洞口时已憋不住气了。沉下的一块块石头都被水激走。水势越来越强,几米高的水面已出现漩涡。“用稻草!”武装部长李鑫跳入水中,一连在水中扎了几个猛子。“你们几个在上面压,我去下面。”“太危险,李部长,不能下去。”“顾不得了,快往下压!”李鑫随着一捆稻草没入水中,上面的人用脚蹬住稻草往水口送。人全没入水中了。过了好长时间,一个个人呼地冲出水面喘着长气。都出来了,唯独不见李鑫。大家急了,一个个又潜入水下摸索。堤上的人纷纷跳下水搜探。这时堤下有人在喊:“水不流啦,水停啦。”他们还不知道,为了堵住涌水,一个人已永远堵在了水口上。三天后,李鑫的遗体才在下游一百多里的地方被找到。
  一截来不及加高的大堤漫水了,水势一起,浸湿的堤土开始一块块崩塌。赶到的部队在漫溢处筑成人墙。一担担泥土转眼间就卷得无影无踪。附近的民房被扒开了,沉重的土砖装入麻袋“嗵嗵嗵”扔向缺口,装满粮食的口袋也连续不断地砸进去,一艘在河中“突突”开进的机帆船被鸣枪拦住,代替人墙沉入渐渐收拢的口中,巨龙终于被扼住了。细细的水流从缝隙间无可奈何地挤出来,像一个被打输的莽汉在尴尬地抖去身上的尘土。人们含着泪地欢呼吼叫,长时间的忧心疲惫刹那间被释放挥发。奇怪的是,雨也在这时停了。太阳眨眼间就明晃晃地烤灼着大地。
  没有了雨水助虐的洪魔马上就蔫了,水位在明显消退,第二天下午已退到了警戒线下。瑟缩在长堤上的人们又开始吃力地往回搬运。流动药箱挨家挨户地分发喹丸和冲剂,给打摆子的人注射。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下地。秩序慢慢回复了。
  
  白 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洪水是悬在平原人头上的一条悬鞭,每年都要抖那么几抖。汛期过去后,人们总是唏嘘叹息。他们传颂乡武装部长李鑫舍己堵水的英雄事迹。苦涩地互相取笑在堤上苦熬的狼狈神态。为因撑不下去而躲回家中偷睡所遭受的粗鲁对待愤愤不平。他们咒骂民兵营长畜生不如,竟找碴儿挥舞手枪让受人敬重的小学汪老师下跪。两家的女人曾为对方的树斜长入自家的院子而争吵,想不到这个身为党员的村干部会怀恨在心。
  四 秋:果的甜美
  秋 分
  (雷始收声,蜇虫坏户,水始涸)
  
  晚稻吐穗的时候,晟婆婆走了。临终时,孙儿被支开,去取在裁缝家定做的寿衣。音容宛在的祖母在尚恩的生活中消失了。他记得祖母在枕边哼唱摇篮曲的情景,记得祖母的纺车不断地转呀转,一根根棉条拉成纺棰上的线团。记得跟着祖母走在长长的、陌生的乡间小道,祖母与另一个亲家婆婆融洽交谈的情景,那样一种沉浸于人情世故中的专注与默契。尚恩还记得在菜园中捉了一只刺猬,硬要祖母将它剖开吃了,祖母怎么也弄不开刺猬的皮,刺猬哭声般的尖叫吓软了祖母的手,尚恩也放弃了吃它的想法。刺猬被弃置屋后的水沟,惨叫了半夜才不知所踪。尚恩记得祖母炒菜时那惜油如金的样子,每次在锅里滴几滴油后都要抹一抹棉油瓶口,生怕油顺着瓶口淌下浪费。祖母真的故去了。满屋都是各地赶来的亲友。追悼词盛赞了祖母的一生,赞扬她在丈夫早逝之后,从大城市辗转本乡,垦荒造田。她的勇气、坚韧和顽强,一点不输男子汉大丈夫。打丧鼓的说唱艺人请来了,守灵的亲友和村人挤满里里外外,连续几夜听他唱吟着一个赶考的年轻人走完险恶的旅程中榜升官除害的故事。圆月升起了,女眷们在屋后的树影里遥拜了明月,亲友抹着泪与客人们分吃了月饼。高高地坐在棺材旁的瞎眼深陷的鼓书人,声音沙哑沧桑,击鼓的双手骨瘦如柴,用久远哀婉的故事将死者的亡灵超度。
  
  出殡的行列排好了,尚恩被抱上高高的棺材。柩夫们不时放一放棺材,既为歇息,也像为故人多做停留,让故人向曾经生存过的地方,向在人间的亲人多作回顾。亲人们也在这时向棺材磕头哭喊,殡相向柩夫们一遍遍派发香烟,在柩夫们的吆吼和锣鼓声中,长长的队列又徐徐向前。坟地中的墓坑早已挖好,坑底炸完一串鞭炮后,棺材徐徐放进墓中。尚恩再在棺材上由头向尾跪行,用衣袖拂去棺盖上的泥土。亲人们跪在墓穴的周围,哭声一声比一声哀痛。殡相终于劝亲友们先行离去。墓工们堆好坟墓,再在坟顶码上一方长着青艾的泥块。
  
  寒 露
  (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
  
  傍晚降临,太阳慢慢沉入邻村的树影屋脊后。天将它的四角安放在目光可及的四方,村庄笼罩在暖烘烘的柔软的穹窿下。涵洞桥边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轻碰撞,黄蜂在茂密的蓠丛前来回飞舞,黑夜的棉絮悄悄笼盖了生命所属的全部世界。开敞的乡野之门关闭了,夜色的帷幕上萤火虫一明一灭。满天的繁星越来越明亮了,银河似乎跃身可入。星星啊,为什么那么迢遥?天上的街市啊,为什么没有我家的一扇窗口?什么样的仙女提着灯笼?哪一颗是披着银盔的武士?哪一颗属于我?呵,哪一颗是最最美丽的梅老师?
  
  霜 降
  (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蜇虫咸俯)
  
  天逊湖一年比一年缩小,湖边离村子越来越远了。那水滩交错的湿地探险无法进行了。那偷吃坎边下垂鱼腥草的鳜鱼摇尾而去,无人之时趴在岸边晒太阳的乌龟不见了。拿着渔叉在荷塘边静静守候的身影不见了,背着背篓撒网捕鱼的渔夫越来越少了,偶尔看见的鹭鸶船在河中孤零零地漂浮着。渔具烂了,再没有人去重新编织修补,木船弯在田边的小沟中不能动弹。过去的荒滩涂转眼就人烟稠密,新挖的、宽宽的排水渠边住满了从各村分出组成新建制的农户。那个刘地主用铁锹剖腹后又跳进去掏肠淹死的荷塘被填埋了,现在已是一片长势喜人的芝麻地。
  为照顾新村的孩子上学,建在河边码头旁的老校舍拆除了。在原是棉地的中间地带要另起新校。小同学们要挑起土箕去河边担沙,几里路回来,沙子撒了一路,到工地时只有几手捧了。校舍建起了,来了新校长,也来了梅老师。不久梅老师就带队去老城游览。要步行一天的长长旅途,大家都围住梅老师,听她讲绣花鞋、梅花党的英雄美人的传奇故事。美丽的故事,美丽的人,美味的炒栗子,干净的小床……听着街面咣啷驶过的汽车的震颤声。世界在忽然之间变大了。新的梦想又充满了孩子们稚嫩的心。
  另两个地主许是从刘地主的“壮举”中得益,针对他们的批斗会越来越少了。聂地主将女儿嫁到远乡之后成了五保户。他远离村人,干些力所能及的细活儿。他自己侍弄菜园,独锅独灶。他有时会到心善的晟家歇晌,在门前坐一小会儿。只有晟家的小孩叫他聂伯伯。高地主从不出门,很少与村人照面。他家人口众多,住着青砖瓦房,与聂地主土坯墙的稻草小屋形同天壤。他有张白而松软的脸,目光仇视而超脱。一架织布机占据了整个堂屋。先是他的老娘,后是他的黄脸婆娘,整日高坐架前,手拿个长杆勾着线梭。房前屋后参差的竹丛老树,遮挡了想要一窥究竟的视线。有本祖传、从不示人的深奥难懂的古书,让他从中打发隐秘漫长的光阴。七十年代走向尾声的时候,成份松绑了,先是卫生所,再是卫生院,医院,疗养院,到处接请当世的名医——高医生。蟾蜍、蜈蚣、蛇蜕、未睁眼的幼鼠,传言可拿到收购站换钱。得了一辈子绝症的高医生奇迹般病愈了,坐上了火车和飞机。他最终未治愈一位大官的病,但还是成了编制内的医生,举家迁入城里。
  分村时,陆大善人随堂侄们去了东朗村,他是个躲着人走路的、戴眼镜的怪老头。穿着皱巴巴的、洗得变了颜色的、别着毛主席像章的、马克思式的洋装,还会讲美国鬼子的语言。他无力气、也不会干农活,靠几个堂侄周济凑合一日三餐。他差不多是全村最穷的人,却有全村唯一的断了两根弦的小提琴。村头经常会传出他拉的琴声。他住在大堂侄的偏房,深居简出。写一摞摞的申诉材料,辩解在异国他乡的“罪恶”历史。村干部不理他,也不滋扰他。他的脸谦和慈祥,对孩子们有吸引力。孩子们愿意接近那双明察秋毫的、读书人的眼神,里面似乎藏着值得探查的秘密。他教孩子们念“好啊油”,“顾得”,香港话去哪儿“黑扁豆”,月亮“月光”,还悄悄地嘱咐孩子们别告诉大人。他后来回到高医生的那个城里,当了教授。
  周螺头是忠字舞跳得最滑稽的大伢儿,也是公认的长得难看、没出息的单身汉,出生在一个木讷的、不太明事理的家庭。他总是快乐、神经质、善良而单纯。老大了还是队上的放牛伢,半个劳力。他不掺和,不传播流言蜚语。风言放牛的夏老倌喜欢摸母牛屁股,他有发言权,但从不多言。有人说老张头好男色,他不过问。人揶揄他怎不与五十岁的聋哑婆钱哑巴配成一对,他红着脸走开。同龄人都有了媳妇,独立门户,却没有人给他提亲。他喜欢年轻的、可怜的寡妇章月儿。都说是章月儿太可人,害得她当民办教师的丈夫得了花痴病,她丈夫死时行销骨立,像个瘦干柴似的肺痨病人。周螺头给章月儿挑水,打米,给她揉扭伤的脚拇趾。吃过晚饭就到她的屋门口磨蹭。而章月儿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周螺头在三十八岁时悒郁而死。
  天像被水洗过,清澈得似能透出人影。云彩徐徐地飘动、变幻,像是几种不同的生命在同一个体内拉扯、纠缠。太阳在云层中穿行,地上一会儿晒,一会儿阴。背着书包的尚恩们加紧脚步,追赶着飞掠奔逃的云影。扯稗子的丫头们唱着新学的歌,一句句来回翻唱,笑声不断。水车的“噗噗”声响起,阳光下的水花白闪闪的。二人接应的数水歌短促高亢,一个是玉树爹的嗓子,另一个却分辨不出。铺满大豆梗的晒场上,连枷排排扬起,落下。瞎眼的幺爹挂着不动的微笑推着石磨,王婆婆一勺勺往磨眼里喂浸过水的米。床前的棺材发出一声干裂的轻响,“叫我们入土呢。”老人相互嘀咕着。腰上系着大包袱的妇女飞快地采摘棉花,干燥的双手被硬棉壳划满条条白痕。几十部轧花机在絮尘飞扬的机房里轰鸣着,带着口罩的妇女不停地往机板上喂着棉花。油光闪闪的赤膊壮汉一次次推着沉重的油锤,向横亘坊中的榨油机撞击,“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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