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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5年第02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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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茜说:“编些什么书呢?”
  “眼下,先编一本《中华人文景观大全》,中外合资的“海王星”旅行社出钱赞助,这事,已经与社里签约了。”郑午昌说。
   南茜说:“这种东西,印出来后销得动吗?”
   郑午昌说:“好销难销是社里头头的事,再说就是难销社里也没有什么风险。老丁呢,让我负责华东片。其实,华东片的风景,我爷爷逛得最多,他一辈子都在这个圈子里跑生意,他老人家才是一个‘大全’。如果他老人家还活着,那就好了。”
  
  
  四
  
  “好了,吃饭吧。”南茜淡淡地说。
  晚饭后,郑午昌按惯例,先去村西的小河边散步消食。时令刚过立夏,发育早的蝉,居然借着月色,深深浅浅地鸣叫起来,很多柳叶条儿绵软地荡向河面,像小心探情的女人。
  郑午昌散淡地沿着河边闲走,他能看见河对岸的荒地上新近出现的一座座私坟,那是外来打工者擅自垒造的,用来埋葬附近一个建筑工地坍楼事故中蒙难的几个外来工。这几座私坟鬼气旺盛,一些磷火在周围幽幽地闪烁,逼着夜行者给他们让路。
  就在这时,自信视力很好的郑午昌,看见了邻居杜高,还有他的情人茹丽,这对男女非常惬意地坐在对岸柳叶的堤下,毫无遮蔽地在偷情。不管道义上应该如何裁判,但在眼前的河堤月色下,他们俩的确很美。
  杜高,屠夫出身,如今养猪场的老板。茹丽,裁缝。他们已有近二十年的偷情史,并且一点也不惧怕公开,事实上他们双方的配偶都采取了容忍的态度,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还有,杜、茹二人,似乎也不想改变名份,或者说,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要什么名份那一类的东西。他们只想索求现在,索求快活。
  想到这儿,倒是郑午昌感到自己有些卑琐了,不应该偷窥别人的快活。他转过身,朝皇村方向退回去。他在回去的独行中,忽然就触及了自己内心的隐痛,因为他的妻子南茜,不也是在这个方面,给他这个做丈夫的带来过耻辱么?仅仅由于他这位作丈夫的没有张扬,所以才保全了眼下的这个家。
  能够苟且,不也是一种丈夫吗?比如我。
  南茜,你是我心中的痛。
  郑午昌回到家,南茜给他开门。他关门的手势有些重,门被碰得山响。妻子向他投来探询的目光,倒是他感到了怯意,竟没有去触及她的眼睛。
  出了什么事?她的平静的呼吸好像在问。
  没事。他的混乱的呼吸好像在作答。
  郑午昌把身子歪向客厅里的沙发,电视开着,正在放一部清宫古典片子,屏幕上弥漫着一种矫情与造作,一眼就可以看出编、导、演们烂熟于心的现代奴气,看上去,大臣们比已经阉割的太监还要奴气,这也是自古以来中国的叭儿狗不绝如缕的原因吧。
  女儿和儿子已经回来了。郑午昌可以窥见女儿郑小小虚掩的门,以及女儿卧室内穿衣镜的一角。初夏的小风潜入女儿的闺房,轻轻拂动那件悬吊在大橱旁的女儿十分中意的黛青色连衣裙,裙下摆人工制作的那一朵朵花样的皱褶,像大剧院幕布垂落而下的流苏。郑小小伏在台灯光圈下,凝神看一份装帧精良的美容服饰杂志,她全神贯注,脸上如沐春风。
  女儿非常顺利地离婚了,顺利得没有一点先兆。她和丈夫同在一家私企装潢公司做事,两年前发生恋情,半年后结婚,一年半后就离婚。不,没有什么一定要离婚的理由。真的没有。有天郑小小回娘家说:结婚没劲。她就去与丈夫说了,想不到对方一拍即合,如此,和和平平上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郑小小从夫家撤退,又住回了娘家。
  妻子南茜,是开通的,并不因为女儿的婚姻失败而沮丧。她带女儿去杭州某大庙烧过一次香,还求了签。签并不太好,母女俩相视一笑,将它投入香炉烧了。
  她们回来后对郑午昌说,签很好,三年内会有一门绝佳的亲事。到时侯,我会再嫁的,爸爸。
  三年后,女儿二十八岁。郑午昌想。
  儿子郑一帆,人高马大,头发很鬈,有点欧罗巴的味道。他的一双眼睛有点蓝。郑一帆长相像母亲南茜,并不像父亲郑午昌。当然,这里面有一个让郑午昌深感屈辱与痛苦的故事,面对这种事实,他只好坚持唯一的做法,那就是尽可能地埋葬记忆。
  郑一帆喜欢独处,他的卧室在二楼,最迷恋的业余爱好是玩音响。为了把自己提拔成“发烧友”,他下大本钱改造了卧室,房间的所有墙壁换上了大兴安岭出产的正宗圆木,情景活像当年抗美援朝时志愿军的坑道指挥所,他用掉八个立方的木料。音响器材花去将近十万。
  南茜责怪儿子过于大手大脚。郑一帆的回答很简单。我想听声音。
  当他的音响打开时,无比丰富的超低音在整个宅院内千回百转,让你感觉到现实的虚幻和不可靠。可当他听说室外还是能听见他的音响时,郑一帆十分沮丧,他认为自己的“硬件”还是没有过关,让不该泄漏的音乐从屋子里漏出去了。
  郑一帆对父亲,一向是矜持的,尤其是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与这位挂名的非血统的父亲是一种什么关系之后。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失。孽缘是上一辈人造成的,与我无关。
  郑午昌没有上楼与儿子叙谈的欲望。他上了自己的卧室,在阳台上抽了支烟。这时,他隐约听见了村东头原打谷场上传来的丝竹之声,以及和着伴奏的女人的吟唱,那种唱腔,有时是清丽婉约的,而有时又是风骚造作的,让你想起月光下女人们故意暴露的胴体。
  他自然明白,这是妻子南茜组织的一个业余评弹社在活动。妻虽然还在县评弹团做演员,但毕竟人有点老了,走村串乡的巡回演出已感体力不支。她有太多的闲暇需要打发,于是由她挑头,把皇村闲散的一批评弹爱好者团聚起来。天气好的晚上,她们在打谷场上聚合,天气不好,则换成村北的小庙。很多男人去围观,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放肆地看这些弹唱的女人,这不用掏钱。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里头还有几个年轻的寡妇,她们一点没有再嫁的征兆,她们因此成为围观人群中的光棍男人的注目点,他们在抽烟的同时,大口大口呼吸着那些女人身上的脂粉。
  郑午昌在阳台上立了一会儿,他好像听见内中有一把琵琶断弦的声响。
  
  五
  
  一周后,郑午昌接到社长老丁的电话,说“海王星”旅行社招聘到一批导游小姐,准备去江浙一带做导游实习课。老丁问他是否打算同去,顺便做些采访,将江浙一带的景点弄些条目,先写起来,日后,再慢慢采集鲁皖赣闽四省的,为那本“景观大全”搜集素材。
  “明天一早,‘海王星’旅游车要出发,我让她们到皇村来拐一拐,把你捎走。你看好不好老郑?”
  “当然好,当然好啰。”郑午昌连声说。
  放下电话,他干坐了一会,随即就动手收拾起行李来。好像是一次美丽的远足,非常值得翻箱倒柜地寻找装束。他翻了一阵,得出结论,西装过于板结拘谨,中山装又太寒酸老派,比来比去,应当还是休闲服好。可他没有休闲服。正在为难,儿子悄悄拿了套簇新的茄克式休闲衣裤,还有一双时髦的登山旅游鞋,进来送给他,这倒让郑午昌困窘起来。
  “这一套我没穿过,爸爸拿去。”
  郑午昌说:“你自己穿吧,我其实不缺。”
  郑一帆放下东西,走了。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儿子的身子老长老长。忽然间,他有些晕眩,他开始怀疑起眼前的事实来:郑一帆,难道真是妻子与人偷情的果实?难道,他的身上真的没有我的骨血么?
  过了一会儿,晕眩消失,室内外的一切景观复又清晰起来。不错,事实早就澄清了,妻子也早已向他作了表白。并且,他本人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人的贞节究竟有什么意义。他想起了无名氏一篇文章的标题。次日一早,汽车喇叭声在皇村街口—迭声响,“海王星”旅行社的一辆中巴,载着清一色的女人,候着郑午昌呢。南茜送丈夫出屋,关照道,小心冷暖,出外活动随大流,别单独出行。郑午昌说知道了。女儿郑小小送给他水果点心,一家人看着他上车才离开。
  车上那群实习导游的小姐,林林总总近二十名,看都不看郑午昌一眼。那位旅行社的女领队,一脸漂亮,介于四十五至五十岁之间,正是徐娘半老的当令火候,对郑午昌十分热情。马达启动后,就主动递上名片。郑午昌闻到一阵人工合成的强烈香味,这才意识到这女人的体香原来是从名片上传染过来的。他很快看清楚了女人的头衔,原来是“海王星”旅行社的副经理,复姓欧阳,名文英。
  欧阳文英。蛮好,蛮雅致的名字。
  
  郑午昌有点不好意思。“欧阳经理,我没名片。”
  “没关系没关系,”欧阳文英笑起来。“这年头,真有藏龙卧虎本事的,大都不印什么名片,倒是小人物们猴急,不管啥场合都要发几张,生怕漏了自己的声音。”
  郑午昌笑。很可爱的女流,举手投足有一种能够搔到别人痒处的风韵,可她就是不去做风情,不去摆风月。这女流,有点意思。
  中巴驶过嘉兴,浙江的人情风俗扑面而来,不断有做生意的小贩吆喝卖粽子,恰遇堵车,小贩更是活跃。郑午昌买了几只肉棕,香气扑鼻而来,他请欧阳文英吃,这女流客气,先不受,后见对方执意,才用半推半就的优雅动作笑纳。无奈棕衣千层百裹,打开它既费事,又玷污女流们的涂了蔻丹的纤指,实在属旅途不宜。
  车子驶过集市,直取杭州的官道。身近这个女经理,吃完粽子,安静下来。郑午昌侧视,发现她嘴角有一颗黑痣,痣圆,不大,黑得匀称,黑得水灵。这痣如同一个静悄悄的句号,潜伏在她的嘴边,每当说了一句话后,痣就跟着脸蛋一块儿微笑,痣就变成了这句话的总结。
  看见她,撩拨起郑午昌的回忆,这黑痣,很容易与历史上的一位女性联系起来,当然,距今已经很遥远了。他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场眼看就要到手的婚姻,以及制造婚姻流产的那位女主角。她是出版社的打字员,刚刚入党,她与社内公认的才子郑午昌恋爱了。在那年初春的晚上,他俩跳了几曲华尔兹,彼此都有释放欲念的渴望,从社里举办的舞会上退出,朝社外一片荒地信马由缰地走去。
  月亮的确很好。郑午昌看见女打字员嘴边的那颗黑痣,在夜色中异乎寻常地明亮。当年,郑午昌感觉打字员恋人嘴边的黑痣,不是什么句号,它应该是一个引号,它事实上真是一个引号。姑娘的笑引而不发。
  郑午昌在胆怯时,总是避免与她的眼睛相对,他看她的痣。后来,这女的被他看得身体发软,自动倒入他的怀抱,于是,产生了拥抱接吻的细节。笫一次做这事时,简直惊心动魄,像被岩浆烫着了似地。之后的一年,他俩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又过了一年,他俩开始谈论婚嫁,就在此时,他被打成了右派,长着黑痣的女友与他分手。正式分手的那次谈话不堪回首,女友不敢与他见面,她委托了她的党小组长,来和他彻底摊牌。党小组长向他转交他曾经写给女友的上百封情书,还有可以视为爱情信物的他送给她的一对翡翠首饰。他接过了,不知说什么,好像自已是一个趁着放风等待被人接见的囚犯(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为自己的个人隐私被暴露在毫不相干的人的面前感到羞惭。
  在这场短暂的有关爱情流产的信物交割中,党小组长始终态度矜持、严肃,对他采取一种蔑视的、冷漠的微笑,仿佛对手是一个受降的俘虏(事实也是如此,或许他还不怎么够格呢)。
  仿佛电影闪回,郑午昌穿过四十多年的时空跳跃,思绪又返回到现在。他侧视与他同坐的欧阳文英副经理,对她嘴角的那颗出类拔萃的黑痣,怀有又苦又涩的复杂感情。郑午昌的心中,仍然怀着老年男子怀旧时的那一种古老的柔情。
  
  六
  
  之后的几天,郑午昌跟随欧阳文英以及她手下的那一批导游实习女郎,在苏杭一带四处转悠。当地一些景点出售的旅游小册子不少,郑午昌见一本买一本,他打定主意,到了动笔写《中华人文景观大全》的时候,能摘则摘,能录则录。苏杭是一锅炒得太多的冷饭,再怎么炒,也很难翻出新花样。 
  旅行令人愉快,并且会派生出罗曼蒂克。那天夜里,在宾馆附设的卡拉OK,欧阳文英副经理邀郑午昌去玩,他欣然同往。原来这位女黑痣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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