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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各种气体排出体外的声音……”他站起来想把窗户开开,哪怕只拉开一条小缝,肌肉像拉紧了的弓绷在空中绷了半天,车窗也一动不动。他仿佛能看见形状各异的嘈杂声,左冲右撞地扑到玻璃上,反弹回来,撞到他的脸上。
看着满脸不解的莫妮卡,何大伟继续说:“但你知道吗,整节车厢里,只有两拨人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说,就是我和我的女友,还有挤在我们对面的三个人。我们上车时,他们就已经坐在那里了,一男一女还有一个老太太。在整车厢固体般凝重的嘈杂声中,只有我们面对面的这一小块空间保持了令人尴尬难耐的平静。”
何大伟知道自己不该讲下去了,这不是个有趣的故事,尤其在今晚,尤其在这里,但有时回忆的欲望比性欲还难以控制。他觉得自己像穿梭在两列火车之上,不知道该在哪一列停留下来。
天还不算太冷,那三个人已经穿上了厚重的老式棉袄,堆在一起,显得身下的座椅格外窄小。老太太缩着身子,闭着眼,一团繁重的粗毛线围巾围在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就像围着一截树根。坐在中间的男人,瞪着眼睛,目光从大伟和他女友的肩膀间直愣愣地穿过去,不知停在什么地方,嘴紧闭着,只用鼻子呼吸,鼻孔很大,每喘一下气,都能看见里面浓密的毛囊。只有坐在大伟正对面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像是活着的,眼睛不停随着身边人物的移动而转动,穿着一身红。大伟好像听到过那个女人发出过嗯嗯呀呀的声音,但他们三个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一个字,和旁人也不搭话。每个人的手都揣在袖筒里,像在盘算着什么。他们相互间的沉默是否暗示着某种心怀鬼胎的隐情?在那一车等着进城的欢快的市郊居民中,这三个人显得格外特别,他们的安静更显得格外的可疑。不像周围人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浓妆艳抹得不乏俗气,他们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着,服装也显得过于土气……
莫妮卡双手趴在桌上,下巴搭在可乐杯上,牙齿咬扁了吸管,气泡从吸管的末端涌进黑色的可乐里,发出大伟听得见的咕咕的声音,好像只有靠气泡的破裂才能缓解女孩强忍着的不解和迷惑。蘑菇三明治已经完全进入了她的体内,就像大伟身体的某个部位即将做的一样,进去,然后再被排泄出来,像举着令箭军旗的士卒,哼哈地走一个过场,她在等着故事的结束,还有整部戏的落幕。何大伟知道只要自己说下去,对面的女孩就得听下去,他不管女孩备受摧残的耐心了,也不太在乎她是否感兴趣或能否理解了,就像他早已不在乎她是否真是那个莫妮卡,那个甜心。现在,不管是“甜心莫妮卡”还是“布莱妮”,都不能把他从那辆越驶越远的火车上拽下来。那辆火车满载着大伟曾经以为只是转瞬即逝的现实,只是即将被抛在脑后从此置之不理的现实,现在却成倍地迫近,显得真实得可怕。
那天,大伟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那个被棉服裹得格外臃肿的女人。天已经黑了,不多的几盏灯也被无数的躯干、四肢遮挡住,车厢内昏暗得有如雾气一般,罩在每个人的周身,混混沌沌的一团遮蔽了所有可有可无的细节。但即使在一片朦胧的含混中,那个女人的身躯仍然地显得明显过于庞大了,胸前像谷仓一样隆起,双手合不拢似的抱在肚子上,衣领敞开着,却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她左顾右盼的眼神,她缺乏营养枯黄凌乱的头发,她破旧的衣服,还有抱手下无法掩饰的凸起,都让何大伟想起了校园周围,常常躲在阴暗的街角的一些妇女孕妇的模样,却脚步轻盈,在你经过的时候,敏捷地追上你,把你拉到墙角,敞开胸怀,掏出一片片价廉的快感。
你知道,莫妮卡,那时我想她准是那些卖黄盘的一员,那些在角落里流动不定的一部分,她们很多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抱着肚子,从不高声言语,她们懂得暗示的力量,懂得伪装的利益。我确信她和她们一样,我小心地听着,等着听到火车晃动时,她大衣底下无数金属薄片互相摩擦的吱吱声,那会是无数乳房和屁股在震颤,在她的大衣下面震颤,在整个嘈杂的车厢里不为人知地震颤。她的安静有她的理由,她的左顾右盼是她的谨慎。我不屑而虚伪地看着她,心里享受着识破伪装的得意和无限想象力带来意淫式的快感。莫妮卡,你知道吗?在那列火车上,我是那么厌恶那些无中生有的嘈杂,还有每个人的心怀鬼胎却又若无其事,唯一给我继续坐在车里的理由只是即将下车的期望和开始新的旅程的期待。我找不到话跟我的女友讲,她一直看着窗外,越靠近城市,越显得破败……
听得出那杯可乐已经所剩无几了,一小段黑色的液体调皮地在吸管里升起又落下,比起喝进嘴里,这样的游戏会带来更多的满足感。莫妮卡用两只手指夹着透明的吸管,嘴唇包在吸管顶端,两腮随着吸气呼气而一缩一鼓。他看见莫妮卡恍然大悟一样吐掉了吸管,笑了起来,迷人地看着自己。
他想告诉莫妮卡,你又猜错了,虽然我提到了乳房与臀部,但这真的不是一次前戏式的挑逗。他的嘴张着,想把故事讲完,但莫妮卡已经过来了,不是脚趾,而是整个身体,滑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绕过餐桌,坐了过来,趴在何大伟的耳边,说:“现在你不需要想象力了,坏蛋。”然后不容分说地拉起了大伟。
对,不需要想象力了,他曾以为是出国多年的孤独和麻木败坏了自己的心态,但他知道,在他自以为是地得意于自己发现了欢快的嘈杂表面下不可示人的污秽的时候,他早就已经从里面烂掉了。在被莫妮卡牵引着,晃晃悠悠地走出餐车时,何大伟这样想。这样想会让他感到一些放松吗?
他看见那对老人还没有走,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拿着银色的小汤勺,慢慢地喝着两小碗浓浓的汤。
整个包厢摇摆得像风浪里的船舱,书包掉在地上,论文的稿纸滑出来,散了一地,像鱼的内脏。莫妮卡只把何大伟裤子的拉链拉开,然后自己脱掉了牛仔裤,踢到一边,把内裤也脱了下来,靠窗背冲着大伟,弯下腰,双手向上伸展,抓住了两侧的窗框,脚踩在稿纸上。
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是黑得不容分辨的平原,只有远处依稀的两盏灯火,像夜的眼,不过也一闪而过了。何大伟看见她白色的内裤绷在分开的双腿的膝盖上。他看见她摘下发卡,弄乱了头发,扭回头来冲他说:“来呀,带我去中国吧。”
他踉跄地抓出了她的腰。
他像停不下来一样,刚开始还有滑腻腻的快感,很快似乎就麻木了,再后来已经感觉不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他想射出来,或者软下来也好,但都不行。他听见莫妮卡起初或许还有真实成分的呻吟,渐渐已经不再刻意掩盖表演的疲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一直以来一样。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冲她摇了摇头,然后退出来,坐到了座位上,他想喝点水,他觉得牙疼,整个牙床,说不清是哪一颗,隐隐作痛。他想对莫妮卡说,对不起,却又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他只希望自己仍然不合时宜地坚持昂首的下体能够识趣地放松下来,但这也不能。
莫妮卡蹲在他的腿边,说:“你是不是吃药了?”然后双手握住了那里。
何大伟摇了摇头,想把女孩拉起来。但莫妮卡拨开了他的手,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坚硬地说:“你付了钱,就得射出来!”
何大伟滴滴答答地射在地上的稿纸上时,两个人都长长地叹了口气。莫妮卡什么都没说地套上内裤,没有看何大伟一眼,躺倒在卧铺上,拉开毛毯,蹬踹地盖在了身上。
大伟小心地拉上拉链,欲言又止地站起来,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包厢,轻轻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走廊的大灯已经熄了,只有靠近地板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有一盏淡蓝色的小灯,连成一线延伸开来。何大伟满身疲惫地斜靠在光滑的侧壁上,看着一扇扇关闭着的包厢门,仿佛整节车厢都是空的。他闭上眼,整个脑子都要被那天那次火车上无处不在的嘈杂挤爆了,那列火车像是因为刚才莫妮卡的打断延误,而加紧赶来。何大伟想把那天的事说完,他必须说完,但他知道听众只有他自己,就像演员也只有他自己一样。
他想起了那天车厢里熙熙攘攘的混乱中沉甸甸的昏暗,还有那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片光明。火车摸黑弯弯曲曲地驶了很久后,开进了一条不长的隧道,布满隧道墙壁上过于明亮的灯散发出耀眼的黄光,刺透车厢内每一个细节。他还清楚地记得在这措手不及的明亮中,每个人都侧转过头,目瞪口呆一般看着窗外,整个车厢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只有车轮有规则的滚动发出鼓点般的金属声。他更没法忘记,在这出人意料的安静中,在这光亮转瞬即逝的匆匆中,那一声声突如其来,不大却声声掷地有声的婴儿的啼哭就从自己对面响起!他惊呆地看着那个坐在中间的男人像从坐定中一下子醒过来,一把拉开身旁女人大衣的拉链,把里面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架着双臂抱了出来,举过头顶。清亮的哭声穿过稚嫩的喉咙,像雨像透明的雪像无形的火花一样洒下。他看见那个女人和老太太都冲着孩子半转过身,看着举在空中不断踢踹的幼体,相互兴奋而快速地打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语。他看见车厢里每一个人都扭过头来,张着嘴看着空中啼哭不止声声响亮的婴儿,从惊呆转为一脸欢喜。穿过隧道前的最后一缕光亮照得所有人通体透明……
何大伟转过身,看着窗外。远处一列逆驶而来的火车鸣响了汽笛,一连串灯亮像长龙一样切开平原的黑暗。大伟愣愣地看着那串光亮由远而近,像明快的耳光一样扇过脸颊。他曾是那样惭愧而又满心感激地看着那个光明中破声啼哭的婴儿啊,他曾像被拯救般一身清新地看着对面打起手语的一家聋哑人,那时他曾决定相信而且珍惜眼前的现实,他曾决定今后将要伸长了耳朵,在嘈杂中听到新生赤子的初声,但他现在知道,他从来没有做到过。何大伟看着对面飞驶而过的节肢动物,他看见自己绿色的影子映在对面的车窗上,忽隐忽现,模糊不清。
那列车过后,整个平原又恢复了单调的黑色,只有无形的风声转着圈地占领整个外面的空间。何大伟知道自己这列火车还要驶过整整一个漫长的夜晚,才能到站。
2006…12…15日凌晨于麦迪逊
责任编辑 石一枫
传宗 余 曦
余曦:男,上海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现定居多伦多。职业记者,业余作家。在《收获》、《钟山》、《长城》、《上海文学》、《文汇月刊》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种,并曾被《小说月报》转载。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安大略湖畔》(作家出版社版),颇受好评。
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复旦大学物理系高材生韩平争取到在加拿大皇后大学硕士研究生的部分奖学金。他去到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小城市京士顿后不久,他的妻子柳叶红申请伴读,签证成功,也飞越万水千山,来到丈夫身旁,却将两岁多的独生儿子韩飞,留在了上海。
不说作为母亲的柳叶红将稚子留在身后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这自然是他们小夫妻无奈的选择。韩平的奖学金有限,他自身尚且难保,别说照顾妻子了。因此柳叶红这一次出国,读书打工,都要靠自己,也同样是一场拼搏,孩子自然无法随带身旁。
可是,老韩夫妇一听说柳叶红决定将韩飞留在上海,却顿时喜上眉梢,当场还不敢表现得太兴奋,但双眼放光,心情激动,已难以掩饰。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终于要有机会和宝贝孙子朝夕相处,好好地亲热一番,将他们对于孙子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的心情,落实到实处了。
韩家骐这一年六十出头,虽然上了年纪,身体仍很健康。他个头不高,身板壮实;一张四方的脸,一双圆圆的眼睛,给人和善的感觉。只是他平时有事没事总喜欢皱着眉头,让人觉得他满腹心事似的。他是湖北汉阳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哈尔滨念完大学,被分配到上钢十八厂,就此落户大上海的工业区杨树浦。
那天,送儿媳妇柳叶红上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老韩夫妇,并亲家母一起,带着飞飞,就乘上了虹桥机场的高级巴士,打道回府。
虹桥机场的高级巴士高大挺拔,漆色锃亮,车窗一律装备茶色玻璃,挂着白色窗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十分引人注目。那晚,高级巴士一路疾驶,开进上海市区,停稳在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