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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机场的高级巴士高大挺拔,漆色锃亮,车窗一律装备茶色玻璃,挂着白色窗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十分引人注目。那晚,高级巴士一路疾驶,开进上海市区,停稳在陕西路延安西路口。三个大人一个小人一起下了车,再乘71路,换369高峰车,一路开回杨树浦。
沿途被三位长辈众星捧月般捧着的宝贝孙子韩飞,在机场高级巴士停稳的瞬间,一个机灵,醒了过来。他像头小狗似的,翕动鼻子,嗅嗅周围环境,觉得不那么对头,正待要哭,外婆眼尖,已经看见,赶紧唤道:“宝宝,醒来啦?宝宝不哭,外婆在这里呢。”外婆身材消瘦,脸庞狭长,眼睛细弯,剪一头短发。她是个细皮嫩肉的女人,本地人,说一口上海话,不像老韩夫妇俩讲那种带着湖北口音的上海话。她平时注重保养,精于打扮,虽然年龄比老韩夫妇小几岁,还不到六十,但看起来比他们俩年轻了十来岁。
奶奶闻言,不甘落后,也忙操起口音浓重的上海话,扬声叫道:“飞飞,看,啥人在你身边啊?嘿,爷爷,奶奶,都在啊。”奶奶矮矮的个子,黝黑的皮肤,头上还按老习惯带着个发髻。她的外表虽然略土,但头脑清楚,以前在上海徐家汇的中百六店也做过营业小组长,一张嘴巴十分厉害。
虽然两人的口气中,多少带一点火药的味道,但眼下孙子(外孙)当前,摆平小宝贝为当务之急,因此两人对对方的一点小小的冒犯都毫无反击之意。奶奶话音刚落,两个女人又几乎是一起说道:“宝宝不哭。”
被外婆、奶奶这么一招呼,本来咧开了嘴就要哭出来的韩飞,转动一下眼睛,环视四周,果然不哭了。惹得三个老人一起高兴地笑出声来。
这孩子,长得方头大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脸福相。他的眼睛很大,圆滚滚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脸颊和下巴肉鼓鼓的,着实憨厚可爱,旁人都人见人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说了。只是这小家伙还不晓人事。刚才在机场送妈妈,母子离别的关键时刻,他却睡着了。妈妈抱着他,亲个不够,想把他搞醒,他却浑然不觉。最后,妈妈只得含泪放弃。
自始至终抱着韩飞的,仅老韩一人。老韩抱着孙子,像抱着一件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宝,那神情又是严肃、又是庄重,又是小心翼翼,又是无比自豪。一路之上,颠簸的车程中,老韩抱着孙子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微微地低下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怀中的孙子,看着那一张充满天真童趣的面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内心的笑容。笑容中,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舒展了开来,诉说着不尽的慈祥、关爱、深情,以及那难以描述溢于言表的心满意足。
韩飞是韩家唯一的孙子,也就是那种一脉单传、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孙子。虽然自从实行一胎政策以来,多少人家传宗接代的梦想已被击碎;但总有幸运者仍可延续这样的美梦。韩家便是这样一户幸运家庭。
不过,幸运者的道路,走起来也并不平坦。别的不说,单是想当初,韩家骐夫妇迎来儿子韩平,就走过了何等艰难曲折的道路啊!
记得老韩当年分配到上钢十八厂技术科,不久又把妻子从湖北接来,生活安定下来以后,生儿育女的重任便被提上了家庭的议事日程。
刚开始的时候,韩家骐对生儿生女,似乎还不怎么在乎。当大女儿韩枫呱呱坠地时,他的反应甚至十分潇洒。初尝父亲感觉的他,不但对女儿毫无嫌恶之心,而且宠爱有加,欢喜得了不得。
没想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仍然是个女孩。这一下,对韩家骐打击之沉重,大大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在产院听到护士向他报告这个消息时,他当场愣住了,突然拔脚就走,把护士吓了一跳。原来,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觉得老天总是公平的,头一个来了女孩,第二个,就该是个儿子了。而且他这些年事事顺利,也让他确信老天不会薄待他,因此,他内心深处认定,第二胎必是个儿子无疑。谁知事情却并没有按照他的如意算盘发展。沮丧之下,他给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儿取了个名字叫韩多。
到了这时,断子绝孙,这个本来似乎是遥远的事情,突然就成为十分严峻的现实可能性了。一方面,随着两个女儿相继出世,他和妻子的年龄也都过了三十;另一方面,不知是生第二个女儿后他的表现恶劣,使得妻子的月子也没坐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妻子严瑞英的身体在生育之后,突然虚弱了下来,再为他生个儿子的可能性,在急剧地萎缩之中。
韩家骐成天唉声叹气,对于韩多的饮食起居,一应事务,不闻不问。倒使得妻子对这个生下来就得不到父爱的小女儿,格外疼惜;对于韩家骐如此明显的重男轻女的态度,妻子大为不满。夫妇吵架时,多次威胁要把他的恶劣态度报告技术科的支部书记。那时,韩家骐还在争取入党,妻子说:“你满脑子的封建思想,还想加入共产党?”韩家骐立时火冒三丈地回答:“怎么啦?共产党员就要断子绝孙吗?”
很快,没有想到的现实问题也随之降临了。他的在湖北农村务农的弟弟,连生三胎,都是儿子。那一年春节到上海看望大哥大嫂,立时发现了他们家阴盛阳衰的问题。私下里就问韩家骐,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未必将来连个儿子都没有了吗?谁来养老?韩家骐对兄弟的问题,无言以答,只能长叹。
兄弟回去之后,就写了信来,建议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他们,做他们家的过房儿子。他的兄弟本不擅文墨,写来的信却文绉绉的,想必是央了哪个秀才代的笔,其中说道:“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一样是无后呀。哥哥,你怎么能落到断了子嗣的地步呢!”
韩家骐读了兄弟的来信,一口气憋在心里,半天吐不出来。妻子看了小叔子的信,气得要死,恨不得将来信一把撕了,却被老韩截住,藏了起来。
虽然他们并没有就兄弟的建议做出回应,兄弟却将这事上了心,有一年春节,还坐了三天三夜的长江航运,将自己的小儿子带来见过哥、嫂,说如果哥嫂当真动了过继的念头,那么这小子就将成为韩家骐的儿子。
兄弟的小儿子圆脸厚唇,一副老实相,还颇中老韩的意;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本来就是骨肉之情,认了做儿子,也未尝不可。可是虽说老韩动了心,但却被妻子一口回绝。她说:“你以为你的兄弟就真的是为你好吗?他真的是担心你无后为大吗?”
“你少放屁!”老韩怒吼道,“兄弟当然是为了我考虑。你以为他要干什么?”
“你做梦吧!他是要把他的儿子塞到我们家里来,以后他们就可以搬到上海来了。”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实告诉你,你要过继这个儿子,我就带着韩枫、韩多姐妹搬出去,你就和你的宝贝儿子一起过好了。”
兄弟的企图虽然在嫂子的强烈反对下暂时没有得逞,但韩家骐夫妇必须生一个儿子的压力却大大加重了。尤其是韩家骐,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没本事生出个儿子,又怎能一定拒绝过继兄弟的儿子呢?
数年以后,严瑞英的健康慢慢地恢复了。这时,韩家骐已经三十五岁,妻子也是三十三岁。当时情况下,这已接近生孩子的高龄了,因此也是他们决定是否再试一次的最后关头。经过一番盘算,韩家骐下了决心:再生一个。因为如果不生,那就只有过继兄弟的儿子,不如自己试试看,碰碰运气,顶多再生个女儿,到时也还是过继一个儿子。
他的决心得到了妻子的支持。
于是内战平息。他自己去“雷允上”中药店买来了鹿茸、牛鞭子等一应壮阳之物,按介绍将它们吃了下去,调养将息,以助阳力。结果,这一胎,天遂人愿,果然生下了儿子韩平。韩家骐心头大喜,喝酒庆贺,不及备述。
二
柳叶红将儿子留在上海,原来也是做了妥善安排的。她的计划是,将儿子放进韩家附近新近开办、教学质量令人放心的蔚文幼儿园;接送的任务由韩家父母、也就是爷爷奶奶承担,自己的母亲,则可在周末时将孩子接回去。
获悉儿媳妇的计划,老韩夫妇心花怒放,摩拳擦掌。一向和儿媳妇关系处得不那么理想的严瑞英,听罢儿媳妇的布置,当场激动地表示:“你安排得太好了!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你姆妈也可以安心照顾你爸爸。你放心,飞飞包在我们身上了。过一两年,你们安排妥当了,就来接他!保证交给你们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对于婆婆的激昂表态,柳叶红并不随之激动,只是莞尔一笑,那神情,仿佛知道自己刚给婆婆颁发了一个大奖。
但严瑞英完全不计较儿媳妇的态度,而且又主动表示说:“叫你姆妈放心,星期六、星期天,她没有时间过来,我们就把飞飞送过去好了。”
就连通常不大和儿媳妇对话的老韩,这时也忍不住插言道:“这样的安排,叫做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于是,就有了新生活开始的那天晚上,老韩夫妇幸福而温馨的晚上。
那天傍晚,一行四人,从369巴士下车时,天已擦黑,暮色四起。杨树浦街头的霓虹灯、街灯也陆续亮了起来。老韩怀抱飞飞,正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准备把孙子带回家时,突然听亲家母淡雪平轻声问道:“你们把孩子带去呀?”
“是啊。”亲家母的声音虽微,严瑞英的耳朵却立刻竖了起来,听她这样问,心觉有异,立刻正色回答:“是啊,明天我们送他去幼儿园啊?”她反问时稍稍加重了语气,希望带过去一个意思:这可是你的女儿做出的决定啊。
亲家母还来不及回答,倒是老韩此刻幸福之情溢满胸怀,心肠早已软了下去,觉得管自将宝贝孙子抱走,很对不住亲家母似的,遂放低声音、格外温柔地对亲家母说道:“淡医生,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后天早晨,我们把飞飞送来。”
“那倒不必了。”外婆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扭头走了。
见亲家母走了,老韩夫妇也抱紧了孙子,赶紧回家。
这是韩飞离开妈妈的第一晚,爷爷奶奶都有些担心。一回到家,先忙着给孩子熬鱼片粥,等待的时间里,便热了牛奶,给他吃饼干;又打开电视选了儿童台给他看。飞飞吃着点心,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被色彩斑斓的画面和形象生动的大小动物们紧紧地吸引住了,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笑声不断,逗得老两口也一起乐不可支。
接着,鱼片粥熬好了,菜汁也榨好了,房间里顿时溢满了鱼香菜香。老两口一个给孙子喂粥,一个为孙子喂菜汁,一起看着孙子的儿童电视,一起跟着孙子嬉笑,为着孙子的快乐而加倍地快乐着。
这一晚他们进入了幸福的境界。这样一幅含饴弄孙的美妙图景其实在他们内心已经期待许久,却没想到它于不经意的时候降临,置身其间,他们不由深深地陶醉了。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再吃水果,飞飞都很配合,老两口心情大好,又尽情地逗着孙子玩了一阵。飞飞被逗得有点疯了。奶奶看时间太晚,赶紧收住。
熄灯就寝,一宿无话。飞飞只在半夜醒来小了一次便,就又睡过去,直到朝阳升起才醒。飞飞睁开眼睛时,爷爷、奶奶早已醒来多时。整个黎明,他们倚在床头,在清晨朦朦的曙色中,默默地注视着睡得深沉的孙儿,心头宁静而满足,感觉到人生的无比美妙。
刚过去的这一夜孩子表现优异,未吵未闹,没有找妈妈,令老两口对于带好孙儿的前景充满了信心,想到未来足有一年可以这样和孙子朝夕相处,他们的心情振奋到了极点,充满了喜悦。
这时,见到孩子醒了。于是,爷爷起身,下楼去取牛奶;奶奶绞了毛巾,来替宝宝洗脸。待飞飞的小脸洗干净了,爷爷已经把牛奶烧开了。于是拿出昨天买来的西式面包,又切了专为孩子准备的苹果,就着牛奶喂了飞飞。吃罢早饭,就把他送进幼儿园去了。
三
这一天,老韩夫妇心情十分舒畅。两人之间,话也说得多了。这对夫妻年轻时就脾气不大投合,进入老年以来,更是冷战频仍;近年早已各行其事,交流甚少。那一日却很特殊。送走孙子之后,老两口竟破例谈起心来,不觉谈起了儿子小时候的故事。那温馨的往日的时光,平日深深地刻在做父母的心上,轻易是不去牵动的,因为总不免带来感情的涟漪。这次也一样。谈起儿子的往事,严瑞英眼中不禁晶莹闪光,但她的心情仍很平静,全然没有往日的酸楚。她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