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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瑞英无言以对,脸色一片苍白,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重。
回到家里,她立刻将听到的传言告诉了老韩。老韩没有响,过了一歇,说:“让她先去吧,我们以后去。”
“什么?”严瑞英满腔的怒火这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但仍勉强保持平静地问,“我们哪点对不起他们,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们?”
“这不关对得起、对不起的事情,”老韩明白妻子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但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因此没有理会她,仍用那种无关痛痒的口吻说道,“早去晚去,一样都可以去嘛。”
“放你的狗屁!”严瑞英终于大发雷霆了,虽然这事其实和老韩毫无干系,但满腔怒火仍然奔他而来,谁叫他一贯的卖国主义投降主义、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呢,“凭什么我们要晚去啊?”
老韩没有回答。
严瑞英刹车不住,滔滔地吐起苦水来:“他们说,外婆带飞飞辛苦了。你讲,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没有带飞飞,我们带飞飞就不辛苦了?可是你倒好,还一天到晚帮柳家说好话。”
到了这天晚上,意外地接到韩平从加拿大打来的长途。严瑞英一听到儿子的声音,止不住就抽搭起来,倒叫电话那一头的韩平吓了一跳,忙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严瑞英起先还不打算告诉他,架不住儿子着急,才吞吞吐吐地问他,最近准备做什么事?韩平先还一头雾水似的弄不清母亲的意思,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赶紧承认,说是丈母娘要来。
严瑞英一听,火就大了起来,眼泪也干了,大声责问儿子:“为什么?为什么办丈母娘这么保密?为什么连自己的亲妈也不告诉一声?难道真的是讨了老婆忘了娘吗?”
韩平解释不迭。原来,这件事是通过伊妹儿来往商量办妥的。柳厂长家早就装备了电脑,而老韩则对新技术抗拒得很,虽然韩平也建议过老韩买电脑,但被他一口拒绝了。这样韩平他们和丈母娘家的联系就比和自己家的联系要快捷得多。结果呢,去探亲也就让丈母娘占了先。
按照韩平的说法,他们的确打算分两批将老人接过去探亲。按现在的顺序,自然是丈母娘先去,亲娘老子后去。严瑞英伤心啊!她一口咬定这是柳叶红的主意。韩平越解释,她的疑心越重,最后说:“如果不是她的主意,难道是你的主意吗?”这话言重了,韩平有些害怕。他最后说:“那么你们就一起来吧,我们这里也住得下。”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老韩夫妇从上海启程,总共飞行十六个小时,途经温哥华,终于飞抵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他们比亲家淡雪平只晚到了一天。
几乎当飞机刚从虹桥机场起飞的瞬间,严瑞英就开始后悔了。她猛然想到,自己马上要和淡雪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而飞飞只有一个,争夺战不是随时都要打响了吗?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后悔不迭,觉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赌这口气,要和淡雪平一起来加拿大。
飞机在云端中飞行。五年前和淡雪平争夺飞飞的岁月又在严瑞英的眼前鲜活起来,所有的斗争,包括一切细节,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掠过。难道又要重新来一次吗?
悔恨的波浪汹涌澎湃地拍打着她的心岸。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在儿子寄来担保材料、准备签证的日子里,自己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一门心思是要越快越好,最好是自己领先一步、超过淡雪平,降落到多伦多。
如今,飞机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再懊悔也来不及了。
是儿子来接的机。柳叶红不在场,一家三口很放松。简短问候以后,韩平就开动了汽车。汽车开到家,已经半夜。三人进去。柳叶红在等着他们。互相见过,稍叙了几句,韩平就带他们去了他们的房间。老韩夫妇睡下,只是未见淡雪平的踪影,也没看到飞飞。
睡到床上,严瑞英辗转反侧,虽然旅途奔波,人已极度疲惫,但就是无法入睡,不禁叹了口气道:“怎么没见飞飞?跟他外婆一起睡了吗?”
第二天早晨,朦胧中的严瑞英听到房间外的声音,其中仿佛夹着一个男孩的童音,像是飞飞!她猛地惊醒了。推门出来,却一眼瞥见淡雪平正从他们的门前经过。严瑞英缺乏思想准备,脸面一时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十分意外地,却看到淡雪平向她点点头,招呼道:“你早?”
“你早。”严瑞英下意识地回答,心中暗暗纳罕。本来是准备了要打一轮新的争夺战的,心头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出击。可是淡雪平此刻的作为,却给她传递过来一个和平停战的信息。她不免有些茫然。
两人一起信步来到客厅。秋天早晨的初阳已经照进客厅,刺得严瑞英睁不开眼睛。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看到儿子、儿媳妇正在厨房忙着,烤面包、倒牛奶、榨橙汁,好像是在准备早餐。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飞飞。
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严瑞英一时插不上手,只得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感到一丝的寂寞,随口问道:“飞飞呢,怎么没见飞飞?”
柳叶红没响,韩平答道:“还在睡懒觉呢。不过,也该下来了。”
不多时,果然听到楼梯一阵响动,一个男孩子蹿了下来。严瑞英知道这必是孙子了,心头一阵狂喜。这时凭空起了一阵矜持之感,虽然站了起来,却并不叫唤他,看他怎么行事。
他走到餐桌边,单腿跪在椅子上,站立在那里,望着父母,似乎在等待他们供应早餐。他衣服虽然穿上了,钮扣都还没扣上,头发乱蓬蓬的。严瑞英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阔别五年了。孩子明显长高了。从一棵树苗长成了小树。严瑞英心头亲情澎湃,正准备走上去抱住他,飞飞也许是感受到她的注视,稍稍回过头来,立刻看到了她,迟疑了一下,嘴巴一动:“Hello?”
严瑞英不防他说出这么个英语单词。虽然这个词对她来说也相当耳熟,但她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期待他看到她,就会奔上来,叫她一声“奶奶”,然后她爽爽地答一声“哎”。
她也是迟疑地点一点头。这时,老韩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到孙子,立时眉开眼笑,大声道:“飞飞,看是谁来啦?”
飞飞转向他,却没有像爷爷那样兴高采烈,同样是一句英文:“How are you?(你好?)”
老韩也一样不解其意,不知如何回答,但仍笑道:“飞飞英文这么好啦?”
早餐端上来了。有牛奶、鸡蛋、麦片粥,烤得焦黄的面包片,还有苹果、橘子等水果。韩平和柳叶红给面包片涂人造奶油、果酱,或者花生酱,然后把它们递送给边上的老人。三位老人一起推托,异口同声地说:“让小人儿先吃。”
三位老人满怀慈爱、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飞。他却浑然不觉,勉强地吃了妈妈爸爸给他准备的色彩鲜艳、喷香诱人的早餐,水果连碰都没有碰一下。然后叽里咕噜和爸爸妈妈讲了几句话,都是些英文;老人们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转眼他已经背了书包出门去了。只听见柳叶红在门口也用英文叮嘱了他一番。他低头不语,末了回答了一个字:“Good…bye(再见)。”然后扬长而去。
清晨的紧张中,小夫妻对于老人们的落寞来不及察觉。送走儿子,他们匆匆也都先后出发了。顿时,房间里只剩下新来乍到的三位老人。
多伦多的上午是何等宁静啊,静得让刚从喧闹的大上海过来的老人们都有些无所适从。看着脸上同样呈现迷惘表情的淡雪平,严瑞英无端地感到亲近,这才明白早晨淡雪平看到她时表现出的那点出乎意料的好意,并非空穴来风。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
不过,这个上午,虽然老人们感觉飞飞离得他们远了,但他们都拒绝对自己承认,彼此也不交谈。因为在刚过去的这个忙乱的清晨,他们除了呆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也还没来得及和飞飞哪怕试着交谈,因此他们心头还存着憧憬。
因为时差的缘故,午后,三位老人都长长地睡了一觉。不过,从下午三时起,他们便都陆续醒来,开始等待飞飞回来。第一个起来的是老韩。他甚至打开门,走出去观望了几次,但飞飞一直没有露面。直到将近下午五点钟,才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了,露出飞飞的脑袋来。他满脸是汗,头发黏在前额上,外套胡乱扎成一堆夹在腋下。
老韩见了孙子,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手接过他的书包和衣服,一手拉着门让他进来,笑眯眯地说:“飞飞,放学了啊?”
飞飞好像听懂了一点爷爷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想不出确切的意思,用英语自问自答道:“Back from school? Yes。(放学了?是的。)”
老韩又说:“学校离家里远吗?”
飞飞已经上楼了,一边过头说:“What are you talking? I don’t understand。(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飞飞的两次回答,老韩都没有听懂。他看着飞飞上楼去,人僵在那里,面孔有些不自在。
淡雪平在边上叹了口气:“昨天也是这样的。这个小人儿,好像不懂中文了。”
“怎么会呢?”老韩皱紧了眉头说,“生出来就是说上海话的嘛,怎么现在一句都不会说了?”
“这倒是怪了。”严瑞英也在一旁插嘴道。
三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歇,坐立不安。老韩不死心,又走上楼去,来到飞飞的卧室。只见他正在玩电脑游戏,全神贯注,嘴里还在“Yes! Yes!”地哇哇叫。老韩踏进房间去,提高声音问飞飞:“飞飞,还认识爷爷吗?”
他好像听懂了这句话,点点头。
老韩大受鼓舞,喜出望外,马上乘胜追击:“想爷爷吗?”
飞飞不解,道:“I don’t know。(我不明白。)”
以老韩极其有限的英语知识,他知道no是表示不的意思。飞飞的回答中有个Know, 发音和no相似,他顿时误解了:“不想爷爷了?”他少有地抬高了声音地追问道:“飞飞,你不想爷爷了?你离开中国才五年!”
飞飞本来心不在焉,看到爷爷的神态突然变得凶起来,声音也很严厉,顿时有点害怕,但仍坚持说:“I don’t know。(我不明白。)”
老韩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脸色严峻,伤心、失望、沮丧,统统写在脸上。
十一
第二次争夺战终于没有打响。因为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
当天晚上,外婆、爷爷和奶奶,与韩平、柳叶红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责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口普通话和上海话的飞飞,五年不见竟然就不会讲中文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啊,”韩平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来到加拿大后不久,飞飞就被送进了幼儿园。决定送幼儿园的当儿,他们对他的英文非常担忧。什么都不会说,上厕所啦,大小便啦,统统不知道怎么说,在一个英文的环境中,怎么生存?跟老师诉说他们的担心时,那长着一双深灰眼白蓝眼珠的老师笑着说:“没有关系,孩子们具有掌握语言的神奇的本领。不少孩子进来时都不会讲英文,现在呢,个个说得像本地人一样。”
他们将信将疑,但别无选择,只能一狠心,将孩子送了进去。
后来发生的情形果然如同老师说的。飞飞经过最初的十分短暂的语言苦闷期,很快他的英语就进步了。慢慢地,他不但十分愿意去幼儿园,回家以后,看英语电视台的儿童节目,也笑得咯咯的,完全入迷。
他们放心了,赞叹儿子领悟语言的能力超过自己一百倍。他们自己在国内都是名牌大学出身,英语学了很久,可是要适应英文口语的环境,还经过了长时期的艰苦努力,直到今天就口音而言还颇有差距。可是飞飞,这个小人儿,在完全不识一个英文单词的情况下,却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口朗朗的北美口音的地道的英语!
说到这里时,韩平不由得有点神采飞扬。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老韩,也受到他叙述的感染,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飞飞忘记了母语的严重问题,因为总觉得他的主要矛盾是如何进一步改进英语,提高英语水平,中文则好像是存放在保险箱里头一样,随时可以提出来用的。可是,在为上海的老人家办探亲的日子里,想到老人们来了,自然要和飞飞讲中文,因此他们便和飞飞讲普通话,并且特别提示:“飞飞,用普通话回答。”
可是,飞飞沉默。
“怎么啦,飞飞,说话呀。”不见飞飞回答,韩平漫不经心地催问。
飞飞依然保持沉默。
“飞飞!”柳叶红似乎预感到什么问题了。
飞飞痛苦地说:“I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