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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正以凄凉的眼光望着自己。吉在抑郁的情绪与地中海的灿烂阳光中沿着海岸航行,他乘坐的是那艘被他命名为“漂亮朋友”的私人游艇。当他在戛纳登岸时,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艾尔维又一次发作,情形非常严重。吉忐忑不安地赶回里昂,当他拖着疲惫的病体走进布隆精神病院的病房时,只见患了麻痹性痴呆症的艾尔维象尸体一样静躺在床上。仿佛一种神秘的感应似的,早已失去知觉的艾尔维嚅动着嘴,轻轻而又吃力地呼唤着:“我的吉!我的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吉的眼角,滴在艾尔维灰色的脸上。艾尔维最后挣扎着用唇吻了吻吉的手,死了。这是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吉将艾尔维埋进了里昂冰凉的硬土中。艾尔维的坟墓是座圆形的石墓。吉久久伫立在墓前,就像在幻觉中伫立在自己的墓前。
从这时起,吉更容易接受当初屠格涅夫的影响,而他总是把这种影响中的叔本华因素、那种悲观主义的因素推向极端。当杜·洛华守在福雷斯蒂埃的遗旁时,他沉思着:“现在,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永远完结了。一辈子就那么几天,然后,一切都化为乌有!每一个人都怀着热切而无法实现的愿望,想获得永生。每一个人转眼间便形亡神灭,化为粪土,再育新芽!”也许那位老诗人诺尔贝·德·瓦兰纳更透彻地描绘了这种虚无主义的悲观主义。“人死不能复生。”他对杜·洛华说,“塑像可以留下模子,万物会留下痕迹。但我的躯体、我的面孔、我的思想、我的欲望永远不能再现。死亡充塞天地,无所不在。生活就象一个山坡。眼望着坡顶往上爬,心里会觉得很高兴,但一旦登上峰顶,马上会发现,下坡路就在眼前,路走完了,死亡也就来了。”他还加了一句:“唯一可信的,只有死亡。”这多少暗示了莫泊桑本人对于死亡的思考,它极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位丹麦王子在城堡上的那番有关“生与死”的思考。
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莫泊桑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的思想走进了重重黑谷,茫茫然不知所以。黑谷一个接着一个,纵横交错,又深又长……我头脑空空荡荡,忘了名字,忘掉一切的名字……”
那时他的医生们倾向于认为他的症状是因神经衰弱引起的。一位名医对吉说:“这是用脑过度所致:文人和交易所的人有一半得您这种病。”医生的这个诊断见于吉写给洛尔的一封信。孤独而年老的洛尔正担忧着吉的病呢。不过,那时一位著名的神经科医生夏尔科却坚持说吉的症状只是歇斯底里,并让他洗冲浴,这是一种令人痛苦不堪的疗法,高压水枪射出的水束象子弹一样打在吉的身体上。这时,泰纳,那位著名的理论家,吉的朋友,向吉建议,让他去尚佩尔温泉站疗养。
为了镇痛,吉经常服用乙醚,而这种药物只会加强他的幻觉。他曾向诗人奥古斯特·杜尔珊夫妇描绘过乙醚带来的快感:“只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溶化了似的,人只剩下灵魂:上升……”
一八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傍晚,吉独自出门散步,他在圣诞节的残余气氛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墓地。突然,他惊恐万状地往回跑,一直跑到家里。“弗朗索瓦。”他浑身战栗地对仆人说,“我在通向墓地的那条叉路口遇见了一个幽灵。”两天以后的深夜,泊桑的卧室里传来几声巨响,忠仆弗朗索瓦赶忙跑到主人的房间,只见主人平静地坐在窗前,正用手枪连连射击夜色,仿佛夜色中潜伏着无数恐怖的幻影。
一八九二年的元旦,吉与母亲洛尔团聚几个时辰后,固执地回到自己在戛纳的住处。洛尔后来回忆道:“我对他喊着:‘别走啊!孩子!
别走!’他还是听凭自己顽固的幻觉的驱使,走了。”回到戛纳,主仆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睡着了。半夜一点四十五分,弗朗索瓦被主人房间里的一阵响动惊醒,赶紧推门进去,只见莫泊桑正用裁纸刀往脖子上猛戳,鲜血淌到白色睡衣上,红了一片。这是莫泊桑第一次试图自杀。他曾说过:“自杀是一扇敞开的大门,真的,人们太疲倦的那一天,就可以从这扇门逃走。”
一月六日,巴黎的报界已知道了莫泊桑企图自杀的消息。同一天,巴黎勃朗什精神病院的一名男护士到来,接洽住院事宜。翌日,莫泊桑在仆人弗朗索瓦及那名护士的陪同下,登上了去巴黎的快车。在里昂车站的站台上,裹在臃肿的大衣里的几位朋友正忧心忡忡地等着吉的到来。
吉被送到帕西区的布朗什大夫的精神病院。一当望见病院的那种白色建筑,吉想起了两年以前送艾尔维去布隆精神病院的情景,而现在,艾尔维已在泥土里躺了两年多了!
吉在布朗什大夫精神病院的情景,确是一个患了致命伤的艺术家的凄凉的晚景。他在有阳光的日子坐在花园里,木然地坐着;而在阴天,当他被困在阴暗的病房时,他就被幻觉抓住了。这种沉闷而又忧郁的精神病院的日子间歇地被来势凶猛的癫痫性痉挛粗暴地打断,这种时候对吉来说,简直就是酷刑。痼疾抽干了他体内曾丰溢着的生命热力,他苍老了。一八九三年七月六日上午九时,吉病死在病院里。“我象流星一样进入文坛,又象雷声一样离开。”这是莫泊桑对自己一生的描绘。
洛尔在接连丧子的凄苦中麻木了。命运给了这个杰出的女人一个梦幻的少女时代、一个幻灭的婚姻时代、一个骄傲的母亲时代、一个凄凉的孤老时代。而远在圣马克西姆,一位颇有贵族气派的白发老头,猛然从报纸上看到儿子病逝的消息,眼角顿时淌出老泪,——他就是居斯塔夫,洛尔的丈夫,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一个人生下来,长大,享受生活,然后,永别了,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永远不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上!”这是孤苦伶仃的老诗人瓦兰纳的话。
莫泊桑的葬礼于七月八日下午举行。左拉、赛阿尔、小仲马以及其他一些人,步履缓慢地跟在棺木后面,走向巴黎市内蒙帕那斯墓地。棺木在肃穆的气氛中慢慢放入了墓穴。这时,左拉在墓前发表了演说,他以法兰西文学的名义向这位新近入土的伟人致敬。“读他的作品的时候,可以是笑或者是哭,但永远是发人深思的。”左拉大声地说,“啊!明晰,多么清澈的美的源泉,我愿看到每一代人都在这清泉中开怀畅饮!
我爱莫泊桑,因为他真正具有我们拉丁的血统,他属于正统的文学伟人的家族。”他最后说:“那么,既然他以昂贵的代价换来了香甜的安息,就让他怀着对自己留下的作品永远富有征服人心的活力这一信念,香甜地安息吧。”
左拉谈的是作为艺术家的莫泊桑,而弗朗索瓦的回忆录谈的却是作为人的莫泊桑,内有这样的句子:“我的主人虽然被公认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大手笔,但事实上他比这还要好得多,因为他极好,极正直,而且极忠诚。”
假若我们推开莫泊桑开玩笑似地加诸于自己身上而非作品上的那一大堆自嘲的句子,让他在明晰性中显现出来的话,那他是一个热情的影子,是一团火,或者,“一颗流星”,炽热而又短促地划过天穹,消失在虚无中,而他的热力却留在了大气里,我们至今仍能感触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