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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拜访对吉来说,真有震聋发聩的感受。此前,在维尔基,在伊弗托,他都是通过阅读别人的作品而来写作的,这使他常不自觉地模仿别人的风格,——更可怕的,是他总不自觉地透过书本的障眼物观察事物,这样,当一个事物进入他的视野里时,一些陈词老套便翩翩而来,埋没了他对事物的个人的感觉。
从此,吉几乎一有空闲就来布耶家,有时,也去一趟福楼拜家。有一次,福楼拜读了吉的几首新诗作后,对他说:“你带给我的这些作品,证明你是聪明的,但是,年轻人,不要忘记,用布封的话说,才华无非是长久的耐心。用功吧!”此外,还补了一句:“听着,年轻人,必须更多地工作。我甚至怀疑你有点儿懒惰。嫖妓太多,划船太多,锻炼也太多。有教养的人不需要医生所主张的那么多的运动……”
福楼拜是有所指的。此时的吉已经染上逛妓院的恶习,而且,直到成名以后,他仍没有摆脱这个也许源自他父亲的血液的坏毛病。不过,吉并不是一个完全被情欲控制的登徒子,即使在最淫秽的时刻,他也不曾放弃膜拜他唯一的神祗——文学。这真是一个令许多人迷惑的现象:一个私生活糜烂至极的人竟写出了最纯洁、最宁静的高贵的语言,以至时至今日,他的法语都被当作典范,供人学习。他象巴尔扎克一样,只有临到创作的时候,才会说出“现在,让我们开始真正严肃的事吧!”
这句充满虔敬的话,而其它时光,都会被认为是一种游戏。这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天才的残酷而真实的逻辑:一个艺术家只有在书桌边或画室里才是真正存在的人,他比常人更深刻地触摸到存在的坚实的意义,在这种孤独的时光,“他的生存必须要对别人和上帝敞开,同时也不摒弃孤独。” (雅斯贝尔斯语)这样说吧:一个艺术家的生活只是粗糙的素材,而他的艺术才是形式,是形式赋予素材以意义,而不是相反。不能理解这一点,也就谈不上理解任何艺术家。
莫泊桑在高乃伊中学优雅的氛围中,在布耶或福楼拜的客厅中,在鲁昂的几家妓院中,在塞纳河的小船中,度过了一年无拘无束的时光。
就在他正埋头预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的时候,他收到了寄自克鲁瓦塞福楼拜处的一封短笺,通知他一个过于突然的噩耗:布耶病故。这对莫泊桑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在一个阴郁而又闷热的早上来到比欧雷街布耶的住所,那儿,福楼拜正垂立在老友的遗体前,两眼失神。中午时分,冷湿的雨飘落下来。载着布耶的遗体的灵车穿过一条条阴沉的街道,驶向郊外的墓地。吉和福楼拜并排地走在灵车后面;穿过圣女贞德被焚的那年广场时,福楼拜突然又忆起了吉的早夭的舅舅阿尔弗莱德,不禁一阵心酸。“我一点不觉得需要写文章,因为从前我写,只有一个人看,如今他去世了。”这句动情的话见于布耶死后不久福楼拜致乔治·桑的一封信中。他的凄凉的目光扫过雨中的整个广场,最后停在吉的脸上,仿佛是在说:“小子,我只有你了!……对了,还有洛尔。”
他们在细雨中把布耶的棺木放入了墓穴,又在雨中,慢慢走回鲁昂。福楼拜将去捍卫布耶身后的荣誉,为建立布耶纪念碑而奔走;而莫泊桑呢,将在沉痛的心情中再度乘坐马车,忍受由鲁昂到埃特尔塔的漫长而又孤独的路程。“两个人,通过他们纯朴而又明智的教诲,给了我永远奋进的力量:路易·布耶和居斯塔夫·福楼拜。我首先结识布耶,甚为亲密。两年后,我又博得了福楼拜的友谊。”吉日后的小说《皮埃尔和若望》的序言中有这么一段话。其实,从布耶到福楼拜,就是从诺曼第到巴黎,也就是从诗到小说,这是一段充满发现的艰难的路程。
路易·波拿巴的时代
一八六九年的秋天,吉在连绵的雨中乘长途驿车返回了埃特尔塔,他在这儿,在洛尔的身边,度过了他最后的一个暑假。这是一个充满忧伤的回忆的暑假,即使漫步在巨浪冲洗一切的沙滩上,他和洛尔也没能停止过谈论那位刚埋葬在鲁昂的湿土里的朋友。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吉将去巴黎上大学。洛尔还拿不准吉将来是不是能靠写作养活自己,所以,出于实际的考虑,他让吉去攻读法律。“至少,吉能成为一个体面的律师。”她想。
长途驿车又载着这位法科大学生,在雨季刚过的泥泞路上,颠簸着朝巴黎的方向驶去。坐在马车里的吉却不是怀着一颗法律大学生的心接近巴黎这个大都会的;在他腿边放着的手提箱里,藏着厚厚的诗稿。这位刚满二十周岁的英俊青年,虽然阅历平平,却也经历了情欲的燎烤,野心的压迫以及葬礼上的失落,这一切都刻在了他的年轻然而略显厌倦的脸上。
不过,当驿车终于沿着宽敞的石子路驶进喧嚣的巴黎的时候,某种陌生的然而具有巨大的诱惑性的气息立刻就把吉的那些忧郁的思想驱散得一干二净。此时的巴黎至少部分是豪斯曼的巴黎,如本雅明所说的:“在他的意图下,巴黎的四分之一也因此失去了它们特有的风貌。”高尔德为我们提供了一幅这个时代的巴黎的速写画:“在蛋白石颜色的球体中闪烁的煤气灯,吹动悬铃木的微风,从路上发出的吵闹声,出租马车和三匹马的公共马车车轮声,占据酒吧阳台的人群的嘈杂声,卖报纸的吆喝声,大时钟的钟声,口哨,奏着耳熟曲调的风琴声,流动商的叫卖声,路上阔步而行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是大都会不间歇的无形大鼓动。”
这一切花里胡哨的表象下隐藏着路易·波拿巴这位“十分衰弱而又多病”的皇帝的一种更加衰弱而多病的理想主义,第二帝国的理想主义。那位策马驰骋战场的科西嘉人的这个侄子,可不比他的伯父,别说骑上马检阅一下御林军都会感到气喘,就是亲理朝政,也是一项负担,结果皇后干脆越俎代庖。大概法兰西尚未从滑铁卢的惨败中恢复元气,就被某种缺乏英雄气概的退守策略给涣散了。甚至第二帝国借以炫耀政绩的那些市政建设,也不过是对于街垒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恰如本雅明所分析的,“豪斯曼作品的真实目的是想保证巴黎城免于内战。”尽管五十年前的外国征服者的马蹄印还未被雨水完全冲去,尽管法国人仍不时地感到有一种耻辱感压迫着自己,然而,英雄的气质已随拿破仑·波拿巴客死圣赫勒拿岛而一去不返。就在法国人忘情于路易·波拿巴的不堪一击——不久将被证实——的理想主义的时候,普鲁士这个邻国却在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治理下,悄悄地强大起来,像是一头蹲伏在法国边界上的巨兽,只等俾斯麦这位高明的驯兽师一扬手臂,就会腾空而起,使法兰西猝不及防。
吉在巴黎法学院注了册,住在蒙赛街。作为法科学生的吉对僵死的法律条文不感兴趣,一如他在伊弗托教会学校对宗教教条的情形,可他发现:法庭,却浓缩了人生的最为悲惨的形状以及人性的最为尴尬的处境。刚来巴黎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一桩凶杀案:一位名叫特罗普曼的司机残杀了一个农民之家的全家七口人。法庭在这年圣诞节刚刚过去六天,就判处特罗普曼死刑。令整个法庭震惊的是——人性居然残忍到变态的程度!——特罗普曼听完死刑宣判以后,竟还“风度翩翩”地向旁听者故作姿态地鞠躬致敬!事隔不久,又一桩大案盖满了巴黎所有的报纸:路易·波拿巴的堂弟皮埃尔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了《马赛曲报》的一位记者维克罗·努瓦尔,迫于舆论的不可抗拒的沉压,这位亲王被关进了监狱。这已经不是独裁制的时代!“第四等级”(记者及其报纸)作为一种不可小视的力量往往象征着时代的良知,假若这个等级不被某种偏见攫获的话。莫泊桑从报纸上看到了某一种呼唤的力量,一种不形之于剑却比剑更有力的力量,他日后成为了一些报纸的时论专栏的专栏作家,正是因为这种考虑。
这是这位初来乍到的诺曼第人真正与真实的社会接触的开始,而巴黎正浓缩了真实的社会及其众生相。这种“接触”将赋予他日后的作品一种深刻和社会内涵,这是他替他的艺术向巴黎交的学费。
课后的时间,吉往往把它用在炽热的情欲的渲泻上以及孤独的宁静的阅读中。这是他性格中的两重性,一种不能以庸人的逻辑去解释也不能以登徒子的逻辑去辩解的性格。也许天才的最为精确的含义是对常人的官能的一种过度使用;奥瑙利·德·巴尔扎克曾解释道:“天才是人的病态犹如珍珠是蚌的病态……艺术家无力控制自己。他在很大程度上受一种擅自行动的力量的摆布。”在那些出格的胡闹以及苦行僧般的磨砺之下,必有一种分裂的倾向,这使得同一时期发展起来的精神病理学几乎以“艺术家都具有精神分裂的倾向及其症状”作为解释一切艺术家的分裂性人格的依据。
莫泊桑在他炽热的肉欲之外,还有另外几种高贵的热情:对于良知的热情以及对于文学的热情。对于内心深处还有非物质性神祗供奉的人来说,即使存在错误,那么这些错误也只是一个正直人的错误。最可怕的乃是这么一种人:没有任何神祗可以进驻他的灵魂深处,而他却装作供奉了一些神祗。我说“一些神祗”,是因为这种伪善者是按刻下的需要而从他的神像陈列室里选择一个。这使人想起了“一个诺曼第人”(莫泊桑的一篇小说名),那个名叫玛蒂厄的乡下教堂的看门人。“所有的圣人,或者,几乎所有的圣人他都有。”莫泊桑说,“信徒们什么时候需要,他就什么时候去取出来。”以下一段可以当作隐喻来读:“您也知道,圣人都会治病,但是各有所长,绝对不可以搞混弄错。”
而吉的神祗却是不可替换的,它目前是在克鲁瓦塞。每当节日或者假日,吉就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去望弥撒一样,腋下夹着诗稿,乘小火车前往克鲁瓦塞,那儿,日见肥胖的福楼拜正等他呢!由巴黎到克鲁瓦塞这段不算太近的路程吉日后将要往返多少回啊!只是,眼下,一场仿佛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他的这个朝圣之途,这样说吧,仿佛一夜之间,法国的道路上都行进着开向东部边境的法国军队。
本来,法兰西与普鲁士这几年来一直为争夺大陆霸权而在外交上交恶,而俾斯麦却暗中想把外交上不能了结的事极力地拉到战场上去了结。法国的外交大臣格拉豪禀承皇后殿下的意旨,要求普鲁士王保证将来永不支持霍亨索伦王族侯选西班牙王,以使西班牙落入德意志的势力中,普鲁士王表示“无保留地”赞同法国宫廷的意思,可他拍给法国的电文却被处心积虑于引发战事的宰相俾斯麦篡改,使得这封电文读来仿佛是对法国宫廷的侮辱性建议的一个傲慢的拒绝,是对法国宫廷的一个侮辱。俾斯麦的心理战很快奏效:路易·波拿巴于七月十九日——这时已是一八七○年了,吉来巴黎已经一年——匆匆地、鲁莽地对普鲁士宣战。
看一看法国军队正式与普鲁士军队交火之前的那种华而不实的理想主义将是有意思的,这种闹剧似的理想主义不久成了法国战败的悲剧根源,也是第二帝国的虚张声势的大夏坍塌的原因。法国的陆军大臣勒伯夫将军气壮如牛地宣称:法国军队“连最后一个士兵护腿上的最后一颗钮扣都准备好了。”勒伯夫将军这句漂亮的话说明他很有文学素养,不愧为第二帝国的理想主义的浪漫家;不过,当他过分注意士兵护腿上的钮扣时,他却没有留意士兵手里是否有作战地图。波拿巴三世兴修了许多第二帝国为之陶醉的建筑,可却没有为他的军队印制几张新版的地图。当兵士们不知道他们此刻身处何处,更不知道他们将开向何处的时候,战败的种子就已埋下了,尽管他们的肩上扛着沙斯波式后膛枪甚至刚刚研制的机关枪:“我们在哪里?普鲁人在哪里?”
在充满战争狂热的七月,吉被征召入伍。他被派往驻扎在鲁昂的勒阿弗尔军区第二师,在该师后勤处当一名文书。鲁昂属于二线战区,可离普鲁士并不远。
法国人是怀着教训一下俾斯麦这个傲慢的“普鲁士号”船长的轻松心情出征的,他们行走的道路正是当初拿破仑的大军走过的道路。然而,刚一交战,法国军队就在普鲁士人的炮击下溃不成军,倒拖着千疮万孔的军旗往本土溃逃。麦克—马洪元帅企图在色当这个小地方为法国挽回败局,何况,路易·波拿巴这位病弱的皇帝也在军中,大有御驾亲征的意思。可普鲁士的毛奇排列了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