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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就是其中之一。而杂文这一概念也不单纯,有广义与狭义之分。从文学理论的角度看,严格意义上的杂文,是指“文艺性的论文”。它既有论文的性质,又有文艺的特点,多运用尖锐、隽永而又形象化的语言,通过譬喻、反语等手法来及时地针砭时弊。这样的杂文毫无疑义应归于散文门类之下的。可是,还有一种广义的杂文,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序言》里说:“其实‘杂文’也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成了‘杂’。”这里,因各种文体合在一处而形成的“杂”,与文艺性有否不大相干,并非现代文体概念上的杂文。鲁迅的杂文集中,杂感、政论、随笔、讲演、通信、日记、传记、墓志、序跋、文评、考据、絮语、启事、寓言、对话、广告、表格等等,无所不包,其中有不少并无文艺性,作为散文的子系统就有些牵强。
《赖和全集·杂卷》中,“杂文”一栏与鲁迅的杂文集有同样的情况,十九篇面目各异,有人物传记、杂感、挽联挽词、佛书译文、剧本、政论、序言、趣意书,等等。如果以“文艺性论文”这个概念辨别,这些都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杂文。《伯母庄氏柔娘苦节事略》、《一日里的贤父母》、《孙逸仙先生追悼会挽联、挽词》有文艺性,但不是论文;其他能算论文的又缺少文艺性。不过后者多少运用了杂文的某些手段,也就带上了杂文艺术的色彩,把它们作为广义的杂文来看待,未尝不是一种便于我们研究讨论的办法。我们可以看出,它们特点是:
一、政论文所独有的逻辑性
这些文章都具有政论文独有的较为严密的逻辑性,说理透彻,不容辩驳。
如《孔子曰》是用文言写的政论文,从内容看,应是参加新旧文化论战的文章,但似乎没有发表。文中,作者站在“新学”的立场上,反驳孔孟之徒对新文化的非难,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文章对“弃道德,堕伦常者,当尽为新学之人”的说法之以鼻,针锋相对地指出:“而其实乃反是有自谓道德之士,圣人之徒者,口孔孟而心盗贼。”他认为:“盖人心日新,社会时变,以四千年前之道德,而欲范围今日之社会,亦见其惑而已。”语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读台日纸的〈新旧文学之比较〉》和《谨复某老先生》,是赖和阐述自己的新文学观念的两篇重要文章,很明显是在与某旧文学的卫道者论战。文章针对对方的指责,发现其中的矛盾,予以剖析,揭示出新旧文学的本质区别,以理服人。例如说旧文学的对象在士的阶层,不屑与民众发生关系,且系文人吟风弄月的玩物,亦自不妨简洁典重;而新文学以民众为对象,所要反映的是现社会待解决要紧的问题,不能不详细明白。这就驳斥了对方对新文学“冗长”的攻击。
作者还擅长“以子矛攻子之盾”。“某老先生”显然对新文学中的西学影响表示不屑,以此作为新文学数典忘祖的罪证。赖和在《谨复某老先生》一文中先指出各民族、各地区的文学相互影响、相互融合是十分正常、文学史上早已有之的现象,这是因为,“人们的,物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状态,每因时间的关系,环境的推迁,渐渐地变换转移,两生活的表现方式,(文艺绘画雕刻等)也同时随着变迁”,而且,“人们心理,不见有多大悬隔,表现方法,偶有雷同,本不足异”。然后,他笔锋一转,说:
若以这些一切,皆可唾弃,唉!想老先生一定尚在敲石取火,点一根灯心草的油灯,在披阅蒲编竹简,虽有洋痰壶,打算无所用罢!还有一点不可思议,就是老先生也利用到报纸,虽无牛油臭,汽油的臭味固很强,见得势利的套圈,人们是不易逃脱!
拒绝吸收西方的、现代的、进步的文学观念、文学方法,却也在使用西方的、文明的、现代科学的产物,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二、将抽象道理具体化的形象性
从上面所引的那一段,可以看出赖和比较善于将抽象的道理形象化。读者可以想见在现代社会里,拒绝进化的老先生弃电灯不用,像老祖宗一般地敲石取火,点一根灯心草的油灯,披阅蒲编竹简,会是一幅多么可笑的画面。另外,在同一篇作品中,作者把文学遗产比喻为“前人所贻留文学的田地”,说这块田地,“固然广漠无垠,拥有无限宝藏,要不是利用有组织的规模,来垦辟经营,只任各个人一锄一锄开掘去,终见乱草丛生。像台湾一部分富人,只一个钱,亦得不到使用的自由,尚不忍放弃富豪的地位”。此处有两层比喻,一是把文学比喻为田地,把文学活动比喻成种田;二是将经营旧文学比为台湾富人的钱财地位,说明二者的虚幻、无用。这种比喻非常生活化,明白晓畅,通俗易懂。
赖和还将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现象和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情状,插入说理中。比如:
老先生!苦力的奸你娘,虽很随便,不客气,原不是他们的呐喊,他们受到鞭扑的哀鸣,痛苦、饥饿的哭声,在听惯奸你娘的耳朵里,本无有感觉,却难怪老先生耳重。以上此节内引文皆见赖和《谨复某老先生》,《赖和全集》第3卷第92—96页,(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
这样就把“老先生”拥旧文学、敌视新文学的缘由及其实质一针见血地揭露出来。
三、直面强权的讽刺性
赖和创作的突出的艺术特点之一,是其语含讥诮,无论小说、散文都具有深刻的讽刺性。台湾另一著名的新文学作家张我军在《南游印象记》中曾写道:“最引起我的兴味的,是懒云君的八字须,他老先生的八字须,又疏又长又细,愈来愈充满着滑稽味,简直说,他的胡子是留着要嘲笑世间似的。”可能是文如其人吧。赖和的杂文是最能体现他这一风格的文体,常常采用摹拟、夸张、反语等手法。
上面两段引文就是摹拟、夸张手法的运用。前一段先故意承认对方排斥新文学合乎逻辑,然后顺着这种逻辑,推论出“老先生”应该去过“敲石取火,点一根灯心草的油灯,在披阅蒲编竹简”的日子。后一段也是先顺着对方的腔调,说“苦力的奸你娘”,很随便,不客气,然后正色告诉人们,这是苦力们受到鞭扑的哀鸣,痛苦、饥饿的哭声,“某老先生”长着“听惯奸你娘的耳朵”,暗讽他也是骑在苦力们头上作威作福之人。对这样的哭声,没有感觉,还把这样的台湾当成“理想国”,“能够满足地,优游自得,啸咏于青山绿水之间,醉歌于月白花香之下”,(《读台日纸的〈新旧文学之比较〉》,《赖和全集》第3卷第89页,(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这就是卫道者们的真面目。
反语是赖和最常用的手法。如《答复台湾民报特设五问》中,有“摄政宫即昭和裕仁天皇,当时还是皇太子。之御幸台1923年来台湾巡游。一面证明台湾统治的成功,一面证明吾们的驯良易治”一说,明明是愤怒以极的控诉,却用不动声色的、甚至赞扬的口气说出,尤见讽刺性。《答复台湾民报设问》则更激烈。《台湾民报》曾设定两个问题向读者征求答案:一、保甲制度当“废”呢?当“存”呢?二、甘蔗采取区域制度当“废”呢?当“存”呢?不出半个月便接到三百多个回音,以连温卿为首绝大多数的人都主张废除,理由是相当一致而正面的,即以“支配阶级对被支配阶级榨取”、“专制时代遗物”、“侵害农民利权”、“不合时势的制度”、“束缚人民的自由”,而赖和却相异其趣地主张保存。1926年1月1日《台湾民报》第86号上将具有代表性的答案发表出来。赖和的回答是:
一、保甲制度当“废”呢?当“存”呢?
答:存。我们生有奴隶性,爱把绳索来自己缚束,若一旦这个古法废除,则没有可发挥我们的特质。
二、甘蔗采取区域制度当“废”呢?当“存”呢?
答:存。我是资本家饲的走狗,若这特权丧失,连我做走狗的,恐怕也没有饭处。
谁都可以看出,这是用反讽的手法,不仅将殖民统治的真实面目公布于世,而且抓住了保甲制度和奴隶性、甘蔗采取区域制度和资本家饲的走狗这两组不同事物或现象之间的本质联系,其效果比正面反对更强烈,更富战斗性。
《对台中一中罢学问题的批判》也通篇用的是反语和曲笔。文字不长,兹录于下:
申述鄙见之先,窃思一闻贵报前所征集保制存废之结果及其影响如何?倘舆论自舆论,实际归实际,于事无补,不如缄默为佳。但土人亦焉有舆论,使其有之亦岂有效力。它得如此成绩,自是充分之证据,百余土青年之前途,使能上达,亦仅几个训导巡查,多数终流为高等游民,争及一位天孙苗裔之厨夫饭碗,当局不忍循有力舆论将它闭销,自是宽大处置,少数人不知感恩,尚犹妄发议论,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慨也夫!
此文是说,本人在发表意见之前,想一想上一次贵报(指《台湾民报》)征集关于保甲制度存废意见,其结果及影响如何呢?假如舆论与实际毫不相干,提意见毫无用处,那还不如沉默好呢。可台湾人哪里还有舆论呢,就算有又岂有效力?台中一中能得到这样的成绩,就是充分的证据。百余名台湾青年的前途,就算能够发展,也不过出几个训导和巡查而已,多数人只能当个高等的无业游民,争着给一位“天孙苗裔”(日本人)当佣人作为职业。这样的学校,当局不忍心依着强大的舆论(当然是官方的舆论)将它关闭,已经是宽大的处置了,少数人不知道感恩戴德,还在那里妄发议论,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叹可叹!作者对殖民者的差别教育制度和台湾学生“毕业即失业”的状况,当然是非常愤慨,却没有正面怒斥当局在台中一中问题上的作为,而是用曲笔说这所学校这么糟糕,当局不关它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循着这种逻辑,自然就应该责备那些妄发议论的人。这样,就将殖民当局的强霸与虚伪暴露无遗。
四、几篇需要说明的作品
《赖和全集》杂文栏中,有几篇需要另作说明:《伯母庄氏柔娘苦节事略》和《一日里的贤父母》,即使是在宽泛的概念上,似乎也不应该归入杂文;《第一义谛》则因为比较特别,也需解释。
1。 《伯母庄氏柔娘苦节事略》
《伯母庄氏柔娘苦节事略》,是赖和给自己的大伯母庄氏柔写的小传,用的是文言文,不足一千二百字,但人物的经历、性情毕现,尤其侧重在苦难中凸显其节操。庄氏柔乃贫穷农户家里的长女,十五岁嫁到赖家,仅一年丈夫病死。十六岁的少妇,“犹带骄(娇)痴”,就成了寡妇。所幸生一遗腹子,“因以上慰翁姑之痛,下留一系之望”,于是,“艰难抚养,啼笑惊心,使大地凝霜,人间满现凄凉之色”。她“摇篮教语,家庭亦溢和蔼之情”,不料“乃见嫉于鬼”,儿子长到十一岁又生病夭亡。家人恐其哀伤过甚,为她过继了一个儿子,“以作寒闺之伴”。她“亦不忍所天(丈夫)无后,姑翁之失侍,节悲忍活,强处劳苦”。赖家本来就不富有,又遭戴万生案连累、疫疠侵染,“重以死丧相寻,生计遂陷艰难”。此时,庄氏柔“家人散亡之后,衣食艰难,下有孤子之累,上无翁姑之怜,可以任意自生,由情别适”,但她“心指古井水,而志比竹煎均,甘处身于困苦,不移情于安乐,劳其十指,以活孤儿”。她洁身自爱,不仰食于人,“凡凭衣捣米拾穗樵薪,不嫌其苦,尽以自励守节四十六年,孤儿赖以成立”。到作者撰此文时,她已六十二岁,“家务犹能自操云”。作者发抒感慨,对庄氏备至赞扬:“然表霜凋木,乃见晚节黄英,白雪飞花,益显岁寒松柏。”文后有一批语,当为赖和师友所写:
序体文以简净肃括为贵,作者乃能于千条万绪之中,随序随断不减不增,文笔尤能达其所见,合之上作,可谓异曲同工,再加研砺,当不徒以诗鸣也。
“合之上作”,指赖和所作《小逸堂记》,被收入赖和散文作品中,而这篇既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否也应视为散文?
2。 《一日里的贤父母》
《一日里的贤父母》分明是一个短剧剧本,它具备剧本的所有特点:
(1)完整的戏剧情节和戏剧结构。剧情分三幕,分别是“保长的家里”、“庄口迎接”、“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