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萼生到这个时候才回过魂来,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梦。”
男子诧异,“有这么恐怖的梦。”
萼生惨笑,“有。”
男子笑笑:“也许是中国人特有的噩梦。”他走了。
萼生关上门,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肤都颤抖着跳动,完了,如果关世清不获释放,那么,她一生就得这样渡过,那还不如跳楼好过。
深夜,实在没有法子,拨电话给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边也许还有女伴,可是一听到陈萼生声音,马上道:“不用多讲,我马上过来,等我。”
萼生闭上酸涩炙热的眼睛。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来到,二话不说,取出一瓶烈酒,递给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开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还有人问,为什么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说,“会熬过去的。”
萼生自沙发直滚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这样一生!太不值得了,她还没有风流过。
第二天醒来,床前有三个人,他们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关氏去妇以及她母亲,三对眼睛齐齐盯着她,只有母亲那两只有同情心,关伯父关伯母那四只充满厌恶。
母亲开口了,“敲门没人应,召来门房,用钥匙打开门,”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经走了。”
萼生颓然,关伯伯一定误会她整夜在房间与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释?说破了嘴有个鬼用,他们是亲眼看见的。
她头痛欲裂,用冷水敷额。
“关伯母有话问你。”
萼生挥挥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经都说了。”
“关伯母想知道,世清怎么会闯到禁区去。”
我不知道。
那时候.平素文静的关太大忽然跳起来,歇斯底里地指着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远赶来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乡间探亲?都是你都是你!”
她扑过来打萼生。
萼生没有闪避,脸上身上都着了好几下。
关先生用手把她拉开。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错,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坐倒在床。
关先生拖着哭泣的妻子离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对女儿说,“相信你会了解原谅她。”
萼生不出声,关伯母需要发泄,否则会疯掉。
“今天我们出去参观伟大的建设,你要不要跟着到处走走?”
“妈妈”满腹委曲,满眶眼泪。
岑仁芝用一只食指轻轻掩住女儿的嘴,“妈妈都知道,不用多讲。”这并非说话的时候。
萼生这时才发觉母亲打扮得无懈可击,大热天穿着套装丝袜半跟鞋,又化着妆。
她说,“我等你梳洗。”顺手打开早报。
报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说:早就该回来了!
岑仁芝笑说,“照片还拍得不错。”
母亲真看得开,是该这样,不得不做的事,与其哭丧着脸做,不如笑着做。
她放下报纸,说,“来,我们好下去了。”
楼下有空气调节的旅游车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刘大畏坐在车上最后一个位置,迭着双手,见到她们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萼生坐在母亲身边:
自有专人讲解沿途风景,只听得岑仁芝赞不绝口,“真正伟大!”“怎么做得到!”“巧夺天工!”“东风压倒西风!”表情充满敬慕钦佩惊讶。
用词绝不重复,新颖贴切,更导游都感动了,更加卖力,气氛热烈,人人情绪高涨。
只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镜戴上。
每到一处建设,岑仁芝必然下车来,精神奕奕与众人合照。
萼生在车上听见母亲说:“今晚回到宾馆就把见闻写下来。”忽然有人鼓掌。
岑仁芝连忙拍手回敬
萼生别转了头。
刘大畏自车后走过来,递一罐饮品给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书店找到。”
“她不在乎这些。”萼生抬起头。
刘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他狠狠地吃了一惊,他们把她怎么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张焦黄枯干的脸,住日的红粉绯绯,犹如被浸到一盘强烈漂剂中,刷一声褪得无影无踪,萼生的嘴唇干燥撕裂,脸颊浮肿。
她除下墨镜,眼窝呈青灰色,一夜之间,她似失去所有颜色,最可怕的还是萼生的眼神,精神焕散,焦点不集中,她不再在乎,决定听天由命,刘大畏辩认得出,这是彻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边失声问:“有人难为你?”
萼生呆钝地摇头:“没有。”
“你的样子叫人担心。”
“老刘,我梦见关世清遭到处决。”
刘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证此事不会发生。”
“你向我保证?”陈萼生忍不住笑起来,声音嘶哑得有点可怕,“你是谁,你胆敢对我有所承诺,当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调到新疆去。”
刘大畏深感震荡,凄惨地别转面孔。
他没想到陈萼生会为此事受到这样大的冲击,一夜之间她总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从信任每一个人到怀疑每一个人,他间接剥夺了她生活中至大的乐趣。
“让我开小差到书局逛逛。”
陈萼生低下头,真的,不如走开一会儿,母亲起码还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觉得累,萼生看着也替她累。
她刚下车,就有一位中年妇女趋前来亲切地问,“陈小姐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就快开车到模范村去参观。”双目炯炯,并不容易打发。
幸亏有刘大畏,他取出一份证件给中年妇女看,陪着笑,解释几句。
那为女士说:“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协会欢宴岑女士,陈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听到刘大自作主张说:“我亲自送陈小姐去大会堂宴会厅。”萼生一听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闷,立刻要呕吐,这才想起,
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东西,她哆嗦一下,握紧拳头,必需要坚
强,一定要支持下去,决不能崩溃倒下来,陈萼生咬住牙关。
她外表很镇定地随刘大畏走向公路车站。
刘大畏先带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较舒适,不再翻腾。
萼生捧着米汤,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红着眼睛轻轻发问:“你仍然当我是朋友?”
刘大良轻声说:“这也许会出乎你意外,我们也有择友自由。”
萼生说,“当心。”
“何解?”
“本来你利用我,当心掉时头来被我利用你”
刘大畏一怔,不语,目光不敢与萼生接触。
“开头我被你利用,是因为我小觑你,此刻你已轻视我,当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会发出这度多警告。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刘大良见此女孩刚有几粒米下肚,斗志又开始顽强,倒是有点宽慰,他心甘情愿给她奚落。
于是笑道:“你做得到这样高段数吗?”
他与她离开小店,在转车进市区。
这一趟,一进商务印书馆,便看到近大门处整整齐齐,放着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讶异,“这么多!”她冲口而出,架子上大约放着三五十部书。
店员笑着迎上来,“还有多本正在赶印中。”
萼生随手拣起一翻阅,只见印刷精美,不知怎么在这样短时间里赶出来,想必落过一番功夫。
拾起头,看到七彩的三角纸旗上写,郑重介绍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亲说的,早该来了,这是她应得的荣誉,那么,岑仁芝这次来,究竟有无自私因素。
呵,萼生连忙掩住自己的嘴,怎么可以怀疑母亲,她要是意图自利,早就可以来。哪用等到今朝!
陈萼生陈萼生,你一定已被母亲精湛演技误导。
停停神!萼生问:“岑之芝是个好作家吗。”
刘大畏不敢置评。
“说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论的。”
刘大畏仍然不发一言。
他不说陈萼生都知道,文人讲究气节,做墙头草,恐怕要遭历史唾弃,文字再秀美,风格再奇突,故事再创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愿母亲这次来是为自己,那么,牺牲再大还算值得。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刘大畏的吉甫车就停在后街,十分钟车程,把她载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这是从前市区里的小跑马厅!
此刻已经改装为一座空中式亭园,花香扑鼻,柳荫处处,一走进去,就有种舒适荫凉安全的感觉,萼生挑一张紫藤架下的长凳,把身子横躺,用双臂枕着头,合上眼。
“不跑马了吗?”
刘大良坐在另一张凳子上。
“怎么不跑,嫌此处地窄,搬到别处去跑。”
萼生纳罕:“何处?”
“你总听说过从前的九龙城寨吧?”
啊,那处著名藏污纳垢,恶名昭彰的地方。
“有没有兴趣。周末带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对不起,我们家里没有人对赌博有兴趣。”
“我同你赌关世清可以平安获释。”
一提关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来,怎么赌法?看样子刘大畏也知阿关诚属无辜,他也希望阿关可以整个儿脱身回加拿大去。
“赌你陪我跳舞。”刘大畏忽然说。
假使阿关这刹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她不会跳舞,但她会使刘大畏满意。
萼生眼泪汩汩流出。
刘大畏给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双眼,详装打盹。
性命关头,个人的荣辱、理想、宗旨、意愿……不值一文,受影响的如果是她陈萼生的生命,还可以咬咬牙慷慨就义,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么权叫关世清去死。
刘大畏一直误会她深爱关世清。
不不不,少年时感觉还有点模糊,成年后已确实她喜欢同他在起不过是因他惯于迁就他。
这完全是道义上问题,陈萼生受良知责备至抬不起头来。
手帕渐渐濡湿,萼生累极入睡。
预言七
七
没有人打扰她,在树荫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转过侧,改变过仰睡的姿势,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好象在宿舍里,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渐渐觉得凉,有人替她盖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妈妈。”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伸手去拂,柔软而芬芳,睁开眼睛,原来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长凳上,转头一看,刘大畏坐在一旁,捧着本岑仁芝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天没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经挂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盖着的是刘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觉,所有愁苦马上袭上心头。
刘大畏放下书,“醒了?叫妈妈呢,真娇纵,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复记忆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说起身世来,萼生怔怔地聆听,“是的,无论那人是谁,庸君或庸人,始终要在母腹怀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阶级,自幼生活清贫,照片中那与我合照的少女,曾经一度,真确是我深爱的人。”
萼生问,“发生什么事?”
“她在两年前嫁予另外一个人。”
萼生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双双出国去了。”
刘大畏苦笑,“这倒没有,不过生活很舒适,已经有一个孩子。”
他还留着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夹子里,时时看得到。
刘大畏只软弱了一点点时间,随即说:“快回酒店换件衣服,你还要去参加宴会。”
“我才不去。”萼生别转面孔,平生至讨厌这种场合。
“小姐,”刘大畏警告说,“人家找你的时候,你不应,你找人家的时候,又叫人家怎么应你?”
萼生一惊,心灰气馁,原来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话千真万确,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答应过他们七点钟送你到宴会。”
萼生千不情万不愿那样坐起来。
她并没有带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条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场时装店尚未打烊,跑进去胡乱挑一件穿上,说也奇怪,人要衣妆,陈萼生整个人似振作起来。
本来打扮讲究全套,发型、化妆、鞋袜、手袋、首饰,此刻萼生哪里有心思,瞎七搭八凑合了就随刘大畏出门去。
中途她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敌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实,“我们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