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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彼此,”他站起来,“我真不明白,发生那么多事,你居然还可以找得到人陪你,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熏熏,直到天亮才回。”
萼生词穷,只得笑道,“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
“没想到你是那么放荡的一个女孩。”
萼生拉开门,“关世清,滚出去,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
关世清走了。
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陈萼生青梅竹马的小朋友,关氏夫妇的爱儿。
呵,管它呢,萼生再次倒在床上,与褥子结为一体。
去问问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过一觉的人,他们都会说,疲劳是世间最可怕的事之一,它会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耻、最后崩溃着哭出来。
萼生暂时把一切搁脑后,一味昏睡,直到电话铃狂响。
己响了有一段时间,萼生才不得不去取过听筒。
“萼生,我是妈妈,你在干什么,半小时后我们到酒店来接你往飞机场,你还不准备准备?”
萼生一看床头钟,发觉已是下午两点。
“切勿误点,要回家了!”
“是,是。”她跳起床来。
刘大畏,他没有来,他食言。萼生愕住,她甚至没有好好同他说再见。
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后太长太久,服待周到,以致她有种感觉,他随时会得出现,永不落空。
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楼下柜台付账。
单子厚厚一迭,看样子似天文数字,萼生闭着眼睛盲目递上信用卡。
到家准捱爸爸一顿臭骂。
她倒处张望,不见刘大畏这个人。
昨晚的音乐香槟,舞池中旋转,都还历历在目,呵老刘老刘,你不会不说再见吧。
她在大门口站着等,不是等母亲,谁见过子女等过母亲,她等的是另外一个人。
有人叫她,“小姐”
陈萼生惊喜地转过头去,那却是个陌生人,萼生怔怔地看看他,那人指指她手袋。
“小姐,你手袋打开了,小心扒手。”随即走开。
萼生忘记道谢,呆木地想,不是老刘。
她抬头看到对面马路去,只见司机三三两两聚集在行人路旁等待顾客。
其中一个向她招手,萼生连忙大眼金睛地看个仔细,是老刘?那司机眉飞色舞地奔过来,“小姐,叫车?”不,不是他,不是老刘。
萼生有种感觉他似不会来了。
她连忙走回酒店接待处,向服务员要一只信封,写上“请交刘大畏先生”,然后取出她的记事本,撕下其中一页,折叠好入信壳,封实,又加写上她的地址电话,再三叮嘱服务员,如果刘大畏来找,就把它交给他,不然,就邮寄到加拿大。
“萼生!”
母亲大人到了。
岑仁芝铁青着脸,伸手抓住女儿手臂,似动了真气,瞪着眼,“你还不打算走?”
萼生当然知道事情轻重,只得忍气吞声跟在母亲身后,匆匆离开酒店。
车上已坐着关氏夫妇以及关世清,因为司机就在前座,往飞机场途中,没有人说话。
这次萼生坐在母亲的隔壁,看得真切,老妈脸上的粉搽得厚厚,可是掩不住倦容,她虽然闭着眼睛假寝,但是眼皮不住跳动,显得心情无限紧张。
萼生也闭起双目,回忆记事本撕下一页所写的句子,她记得她这么说:“人不用吃得最好,穿得最好,住得最好,生活中最快乐因素是自由自在,一个国家也不用发展到最繁华先进,最重要是它是一个自由的国度。”
一个月前,她会觉得这番话肉麻,但是此刻,她是由衷的。
一路上,萼生不住地回头张望,她希望看到一辆小小的吉甫车,可惜它影踪全无。
该死的刘大畏,不辞而别。
好不容易到达飞机场,他们一抬头,居然在候机室看见红布横额,欢送岑仁芝,记者与众人看见他们出现,一涌而上。
萼生心中陪叫一声苦也。
连忙留意母亲神色,果然,连岑仁芝有点发呆,双目露出“你们有完没完”的神色来,不过刹那间她又满脸笑容,踌躇满志地迎上去。
萼生终于看到一张熟面孔,“史蒂文生。”
“快来办登机手续。”史蒂文生朝他们招手。
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与那班人逐个话别握手。
行李逐件入仓,划妥座位,岑仁芝才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岑仁吉夫妇。
史蒂文生紧紧与萼生拥抱,“来日方长,我们必有机会再见。”患难之交,与众不同。
但是萼生再也没有看见刘大畏。
岑仁芝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上了飞机。
班机因故迟开廿分钟,岑仁芝不住问侍应生何故,萼生不出声,她到这个时候,已充分明白到,母亲的宽容自若,完全是装出来的,母亲的恐惧,也许比他们在座任何人都要大,不然的话,她额角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岑仁芝像是怕飞机因故开不了。
飞机引擎咆吼,
铁鸟终于离开了陈萼生的出生地,母女俩同时放肆地太息一声。
预言九
九
萼生又生警惕,慢着,要过多久才能飞出领空?她看老妈一眼,立刻知道母女一样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着内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么悲凉,萼生就是有这种感觉:离开母土越远,她竟然越觉安乐。
她再想得到母亲的认同,发觉老妈已经睡着。
呵可怕,母亲一脸疲肉全挂下来,额角眼角嘴角,无一不朝下弯,形成一个个倒转的U字,脂粉的颜色统统褪清,她脸色一如黄蜡。
岑仁芝似油尽灯枯,她的精力已在这几天里消耗殆尽。
萼生又苦笑,一个令人这样累的地方还会是好地方吗。
萼生拾起母亲的手,将之贴在脸边,“妈妈……”未语,感激之泪先流下来。
岑仁芝听见了,乏力地牵牵嘴,“干什么?”
“以后我一定听你话。”
“唉,下半生里,这句话我听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说的:【我已经在戒烟了】,罢罢罢,人到无求品自高,由得你们陈氏宗亲自生自灭,我就自在逍遥。”
一听母亲如此诙谐,萼生破涕为笑。
岑仁芝说下去:“你不必难过,我不枉此行,你亲眼见到那阵仗,市长、部长、组长、统统出来欢迎我,再三标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吗?”
“嘿,女儿,你年幼无知,崇惧权势是人之天性,很多时,只要有一个干部兴之所至,随意叫人传下话来,说是读过谁谁谁的作品,那个谁谁谁,就立刻感恩图报,膝头放软,不待看到盛大欢迎场面就高呼皇恩浩荡了。”
萼生低下头来,是有这种人的,她不是没见过,学校里,任何一家机构,朋友之间总有人爱借权贵之力而结果受权贵利用。
“他们为我付出的代价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区住才令人宽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将它取走,日后再还给她,就成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将之轻率无理逮捕,日后释放,也变成宽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无言。
岑仁芝轻轻说:“女儿,现在你已知道我从不回归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许再多关几天,世清也终究会获得释放,可是在这种时刻放弃原则,也是不适当的。”
可是阿关还声讨陈萼生,丝毫不知陈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还得写一连串歌功颂德的文章发表呢。”
“不必了,妈妈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么行,这是条款之一。”
“哎唷,但凡应允过的事都得实行,世上人早已全体累死,还有活人?”萼生着急。
岑仁芝很惋惜,“终于还是同他们搭上了关系,可见瓜儿离不开秧。”
萼生顿足。
“子和明年出来.你替他找间学校。”
“我不要理这个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体谅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议。
这时候关世清走过来,“陈伯母,我那边有两个空座位,妈叫你过去横着打个盹。”
岑仁芝如听到天大喜讯般就跑过去。
萼生莞尔,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么备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个普通的,实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妇。
看看母亲不顾一切滚倒在双座位里,萼生发觉她从来没有爱老妈,象今天这么多。
身边的椅子既然空出来,萼生也不顾一切躺下,长途飞机里,人有什么廉耻可言,萼生试过把她的尊头搁在一个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时之久,完了到站还由衷地向人家道谢又道谢。
可是这时关世清却蹲下说:“萼生,我有话跟你说。”
“我累,不想说话。”
“我给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来,让出一个座位。
阿关一坐下便说:“我错了。”
萼生摆摆手,“谁是设非根本不是这件事的关键,至要紧的是,每个人都得到他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
“爸妈把一切都告诉我。”
萼生不出声。
“萼生,我们还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双耳,不由得呻吟一声。
关世清急了,“给我一个机会从头开始好不好。”
萼生瞪着眼试看到他的灵魂里去,结果发觉他没有灵性,“世清,你是一个愚蠢兼丑陋的人,我拒绝与这种人做朋友。”
“萼生,人谁无过”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他,她当自己只有十三岁,那时,一与阿关吵架就用这个办法:出尽力气把他推开。
果然,又一次顺利成功,关世清终于被推进了座位。
萼生躺下闭上双眼。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刘大畏!”她叫出来,可不就是老刘,他笑嘻嘻转过身子,“小姐,要车?”
萼生忍不住说他:“在飞机里还要车?”一想,诧异,他怎么置身在前往温哥华的飞机里,莫非…“老刘,你也出来了?”萼生有一分惊喜。
刘大畏收敛笑容,“一个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数想急急出走独立,不问可知,他们有一对失败的父母,一个国家的子民假使统统想出国,国家没有前途。”
萼生皱上眉头,“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倒底是不是出来了呢?”
刘大畏摇摇头,“总得有人留下来。”
萼生深深失望。
“这是你给我的信,还给你,陈萼生。”
“慢着,你到什么地方去,你走不了,我们在飞机上。”
刘大畏又笑笑,他举起双手,手上赫然戴着手铐,萼生魂飞魄散,他转过身子往前走,萼生试图追他,双脚却钉在机舱上,动弹不得。
转瞬间她失却刘大长的影子,她嘴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睁大双眼,发觉自己躺在那个小公园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变成条条毒蛇,吞吐鲜红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劲推她,萼生再一次睁开双目,汗水与泪水使她视线模糊,她不管身边是谁,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梦。”
有一把女声说:“你已经醒了。”
萼生像僵尸般坐起来喘气。
身边的洋女蛮同情地,“那定是个最可怕的梦。”
萼生要了块毛巾擦干净面孔,“是。”
“要不要讲出来,向人说讲出来比较好。”
“不,”萼生颤抖,“我只想忘记它。”
但萼生直没有忘记。
回到家,恢复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红色的睡房里,仍然每天晚上放这个噩梦。
梦中细节有些许变化,但大体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刘大畏,背景模糊,总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没在人群中。
有时他戴着手铐,有时被大麻绳捆绑,一时衣着整齐,一时蓬头垢面,有一次,他甚至不认得她是谁。看着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泪来。这个反应令萼生特别吃惊,她一直以为他们是不哭的。
不过噩梦同好梦一样,做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以为奇,引以为常,萼生不再流汗、惊怖、哭泣、呻吟,渐渐,刘大畏即使入得梦来,萼生也只是很平静而带些哀愁地看着他,有些像苏轼那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感觉。
萼生便知道,这件事大概要过去了。
不过还没有那么快,还有涟漪需要平复下来,
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