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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达生(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
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
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
离开这儿。
陈白露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
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
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
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
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陈白露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
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
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
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方达生(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
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
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方达生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
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
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
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
陈白露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
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
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
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
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
人应该享的权利!
方达生(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
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
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
(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
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
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
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
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
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
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那,呃,那,──
陈白露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你怎么样?
方达生(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
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放下烟)对呀,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
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
方达生(立起以后)什么?
陈白露(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方达生(更慌了)现在?——不,你先等一等。我心里有点慌。你先不要说,
我要把心稳一稳。
陈白露(限冷静地)我先跟你倒一杯凉茶,你定定心好不好?
方达生不,用不着。
陈白露抽一支烟。
方达生(不高兴)我告诉过你三遍,我不会抽烟。(摸着心)得了,过去了,你
说吧。
陈白露你心稳了。
方达生(颤声)嗯!
陈白露那么,(替他拿帽子)你就可以走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为,为什么?
陈白露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
明白?
方达生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也可以这么说吧。(达想拉住她的手,但她飘然走到墙边)
方达生你干什么?
陈白露我想按电铃。
方达生做什么?
陈白露你真地要自杀,我好叫证人哪。
方达生(望着露,颓然跌在沙发里)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没有一点意气作
用么?
陈白露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立起)竹均!(拿起帽子)
陈白露你这是做什么?
方达生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那么,我们永别方达生(几乎要
流眼泪)嗯,永别了。
陈白露(看他到门口)尔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孩子似的)嗯。
陈白露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方达生哦!(走回来)
陈白露(举着车票)尔真要走么?
方达生嗯。竹均!(回头,用手帕揩去忍不住的眼泪)
陈白露(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你怎么啦?傻孩子,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你
真不害羞,眼泪是我们女人的事!好了,(如哄个兄弟一样)我的可怜
虫,叫我气哭了,嗯?我跟你擦擦,你看,那么大的人,多笑话!
不哭了,不哭了!是吧?(男人经过了这一番抚慰,心中更委屈起来,反加抽咽
出了声音。白露大笑,推着他坐下)达生,你看你让我跟你说一句实在话。
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你想,你要走,你就能随便走么?
方达生(抬起头)怎么?
陈白露(举车票)这是不是你的车票?
方达主嗯,怎么?
陈白露你看,这一下(把车票撕成两片)好不好?这又一下(把车票撕成四片)好不
好?(扔在痰盂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好不好?
方达生你,你怎么——
陈白露你不懂?
方达生(眉梢挂着欢喜)怎么,竹均,你又答应我了么?
陈自露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
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
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
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
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
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
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
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
一只羊,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
方达生(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你叫我跪着,说些
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是啊,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过两天,你就会了的。好了,
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方达生(爽直地)可是谈些什么呢?
陈白露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
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
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真送到车站么?
方达生自然我从来不,——从来不说谎话的。
陈白露福升。
'茶房由卧室出。
王福升陈小姐,您别忙,您的床就收拾好。
陈白露不是这个,我问你,我走的时候,我叫你从东方饭店——嗯!从车
站取来的行李,你拿回来了么?
王福升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拿回来了。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
方达生竹均,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
陈白露嗯,——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
(对福升)你现在搁在哪个房间里?
王福升东边二十四号。
陈白露是顶好的房子么?
王福升除了您这四间房,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
陈白露好,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告诉我,我把
我的屋子让给他。
王福升是,陈小姐。(下)
方达生(红了脸)可是竹均,这不像话——
陈白露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
副古板眼镜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方达生不,竹均,这总应该斟酌一下。
陈白露不要废话,出去!(推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上。
方达生在这样的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
陈白露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多吃两片,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
你要么?
方达生你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对福升)你领着他去看屋子。(一面推
达,一面说)赶快洗个澡,睡个好觉。起来,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带你
出去玩玩。走,乖乖的,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night——
(远远一声鸡鸣)你听,真不早了。快点,睡去吧。
'男人自然还是撅着嘴,倔强,但是经不得女人的手同眼睛,于是被她哄着骗着推下去。
[她关上门。过度兴奋使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同时疲乏仿佛也在袭击着她,她是真有些倦意
了。一夜晚的烟酒和激动吸去了她大半的精力。她打一个呵穴,手背揉着青晕更深
了的眼睛。她走到桌前,燃着一支香烟。外面遥遥又一声鸣鸣。她回过头,凝望窗
外漫漫浩浩一片墨影渐渐透出深蓝的颜色。如一只鸟,她轻快地飞到窗前。她悄悄
地在窗上的霜屑划着痕路。丢下烟,她又笑又怕地想把脸猫似地偎在上面,“啊!”
的一声,她登时又缩回去。她不甘心,她偏把手平排地都放在霜上面。冷得那样淆
爽!她快意地叫出来。她笑了。她索性擦掉窗上叶子大的一块霜迹,眯着一只眼由
那隙缝窥出。但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开了窗子看天明?地正要拧转窗上铁链,
忽然想着她应该关上灯,于是敏捷地跑到屋子那一端灭了亮。房屋顿时黑暗下来,
只有窗子渗进一片宝蓝的光彩。望见一个女人的黑影推开了窗户。
'外面:在阴暗的天空里,稀微的光明以无声的足步蹑着脚四处爬上来。窗外起初是乌漆一团
黑,现在由深化浅。微暗天空上面很朦胧地映入对面一片楼顶棱棱角角的轮廓,上
面仿佛晾着裤褂床牟一类的东西,掩映出重重叠叠的黑影。她立在窗口,斜望出去,
深深吸进一口凉气,不自主地打一个寒战。远处传来低沉的工厂的汽笛声,哀悼似
地长号着。'屋为光影暧昧,不见轮廓。这时由屋的左面食物柜后悄悄爬出一个人形,
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一面蹑足向门口走,预备乘机偷逃。白露这时觉得背后塞
寒章享有人行走。她蓦然回转头,看过去。那人仿佛钉在那里,不能动转。
陈白露(低声,叫不出来)有贼。
那人(先听见气进出的字音)别叫,别叫!
陈白露谁,(慌张)你是谁?
那人(缩做一团,喘气和抖的声音)小。。姐!小。。姐!
陈白露(胆子大了点)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我。。我。。(抽咽)
'露赶紧跑到墙过开灯,室内大放光明。在地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
样子,两根小辫垂在乳前,头发乱蓬蓬的,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白露,两行眼泪在
睫毛下挂着。她穿一件满染油渍,肥大绝伦的蓝绸褂子,衣据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