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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写杂谈-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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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走去,向着那人间的海洋走去。许多年来我不曾有一次回过头去看江

的彼岸,山的那边,我埋葬童年的地方。我说我已经把它忘掉了。

没有眼泪,没有笑,没有安慰,一股火烧着我的干枯的心。我像一

个强硬汉子那样划着一只独木的小舟,游遍了人间的海,风浪并不曾淹

没了我。

是在寒冷的冬夜,暴风打击着我的脸,巨浪颠簸着我的独木舟,我
的疲倦的身子,我的疼痛的手不能够支持了。

把船泊在一个巨大的岩石的脚下,我得到了暂时的休息。我抬头向

天空看,我看见天边现出光芒。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江的彼岸,山

的那边,这时候正放射着光芒。

在那光芒中我看见了我的童年,就像一本书那样,它一页一页地,

翻开,每一篇书页上都印着一个曾经被我爱过的面庞,但是它们都已经

腐烂在坟墓里了。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3 年3 月1 日《创化季刊》第一卷第一期。

如今它们在我的眼前活起来。每一个面庞给我一个微笑,嘴里唤了
一声我做小孩时被人唤着的名字,于是许多活泼的人在我四周出现了,
他们包围着我,给我一些温暖,一些安慰,我仿佛又变做了一个小孩,
回到那广阔的大厦里,那美丽的花园里,听母亲底叮咛的嘱咐,伴着哥
哥姊姊们游戏,那时候我爱着人,而我也被人爱着。

每天晚上在我们临睡之前母亲总要把我和另一个哥哥唤到她面前,
叫我们摊开她亲手给我们抄写的《白香词谱》,选了一首词给我们讲解,
教我们诵读。过后我们就阖了书听她讲故事,听她叙说种种的事情。每
晚,每晚都是这样。她仔细地给我们解说,直到我们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她教我们将来长大成人以后应该怎样忠实地去生活,去爱人,去帮助人,
因为在世间有着那么多的人是需要着爱,需要着帮助的。她把话说得如
此美丽。

母亲并不是一个说教者,她的一生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她永远是
忘了自己地去爱人,帮助人的。因了她的好心我才能够在仆婢们的诚挚
的爱护中间生长起来。仆婢们把她当作他们底亲人一般地敬爱。在寒冷
的冬夜里这爱也曾温暖了那些被幸福遗弃的人的心。

然而很快地她就被一只手拖进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我的呼唤挽不住
她。从此每天晚上我和那个哥哥就不再诵读《白香词谱》了。我们常常
含了眼泪地问自己:我们将来是否能够去爱人,去帮助人,像母亲所希
望的那样。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那一对大眼睛充满了爱怜的眼光看着我,它
们是十分明澈的,就像两盏明灯,照亮了我的幼稚的心。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如今长大成人了。

许多的眼睛在我的面前睁开又在我的面前闭上了。我埋葬了一些人
和一些事情,我又埋葬了我的全个童年。我辞别了山,母亲就伴着父亲
长睡在山■里;我跨过了江,我的故乡就在江的彼岸。我又越过了更高
的山,跨过了更大的海,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说我已经忘掉了一
切。

但是如今那一对明灯似的眼睛又在我的心里显现了。越过了山,跨
过了江,它们来到我这里,和从前,它们离开我时没有两样,是一般地
明澈,照亮了我的心。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如今长大成人了。

两只明灯似的眼睛永远照耀在我的心上,不管这心已经不再是那幼
稚的心了。

没有眼泪,没有笑,没有诉苦,没有悔恨,依旧是一股火烧着我的
心,那心上显现了旧的印迹:忠实地生活,忠实地爱人,帮助人,这是
我的母亲亲手刻印的。只有这寥寥的几个字。那上面并没有“幸福”,
并没有“休息”,并没有“光荣”,母亲决不会骗我,因为她是唯一爱
我的人。

在这不眠的寒冷的冬夜,在巨大的岩石脚下,那两盏明灯又带了它
们不灭的光芒显现了,它们照亮了我的心。我的心上面并不曾刻印着“幸
福”,“休息”和“光荣”。这岩石脚下并不是我休息的地方。母亲是
不会骗我的,我没有眼泪,没有笑,没有诉苦,没有悔恨,我重新拿起
桨,划起独木的小舟,再向着广阔的人间的海洋驶去,那两盏明灯悬挂
在船头照耀着我的航路。我回过头望,我看不见岩石。海浪已经淹没了


它。

没有眼泪,没有笑,没有诉苦,没有悔恨,我紧紧地握着桨,向那

海的中心划去。我不怕暴风巨浪颠覆我的独木小舟,我只是默默望着船

头的两盏明灯。

1932 年

“新年的梦想”

在现在的这种环境中,我连做梦也没有好的梦做,而且我也不能够

拿梦来欺骗自己。“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我只感到冷,觉得饿,我只

听见许多许多人的哭声。这些只能够使我做噩梦。

那些线装书,那些偶像,那些庙宇,那些军阀官僚,那些古董,那
些传统。。那一切所谓中国的古旧文化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中
国的未来,有一个时期使我甚至相信中国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在一篇小
说里我曾写过这样的话:

“我们中国民族恐怕没有希望了,他已经是太衰老了。像这样古老

的民族,如今世界上再寻不出第二个来。在我们中间并没有多少活力存

在着,所以我们的青年是脆弱得很(我自己也是)。我们如果得不着新

生,就会灭亡,灭亡而让位给他人。那黎明的将来是一定会到来的,我

的理想并不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幻梦。可悲的是也许我们中国民族会得不

着新生。想到将来有一天世界上的人都会得着自由平等的幸福,而我们

却在灭亡途中挣扎,终于逃不掉那悲惨的命运,这情形真可以使人痛心。

为全人类的未来计,也许我们应该灭亡。但一想到我们这许多年的苦痛

的经验,而且就我们中国人的地位来说,我们对这命运是不能够甘心

的。。。”

“我要努力奋斗,即使奋斗结果,我们依旧不免于灭亡,我们也应

该奋斗。即使我们前面就立着坟墓,但在进坟墓以前我们还应该尽我们

的力量去做一番事业。奋斗的生活毕竟是最美丽的生活,虽然里面也充

满了痛苦。为了惧怕灭亡的命运,为了惧怕痛苦而去选取别的道路,求

暂时的安舒的生活,那是懦夫。我们要宝爱痛苦。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

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我的中年的悲哀

我拣了这题目下笔时,不禁万感交集。我和文学发生关系,时间不

算不久,可是在文学上毫无建树,这只怪自己既无天才,又乏修养,且

少一番虚心研究的功夫。

当初父母要我习医,又要我研究工业,我却违命选了文学这门学问

钻研。我并非没有济世救人的雄心,怎奈过于看重那一点年轻人的热情,

以为干燥深奥的学理、实验室内的工作皆会拘束青年的灵魂,阻碍其自

由发展。其实这种见解全是错误。再说对于文学,我又何尝下过钻研功

夫?文学理论、美学原理等等基本研究,不但我未入门,便是诸位欧美

游学归来的堂堂教授也未见得便懂了点皮毛。大学四年中西洋文学系的

训练,使我至今还不很清楚文学究竟为何物。我从未得过一个明确的观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3 年1 月《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系该刊“新年的梦想”专栏之元旦征文。原
无标题。
① 本篇原收入1934 年7 月生活书店版《我与文学》。署名黄树辉。

念。如今我又在中学里靦然为人师了。我也许会再贻误一些更年轻的人
像那般教授贻误我一样的吧。每逢清夜自思,我只感到良心的痛悔。

我自小喜读小说,常与书中人共衷共喜,甚且将书中人物与实生活

中之人物相混,我可以说自小就生活于小说中。我也读诗词,尤喜背诵

诗词中的佳句。长大我学诗,后又学写小说。诗稿我秘藏着,怕给人看。

如今连诗情也为生活之洪炉熔化得一干二净。小说倒发表过好几篇,大

都在日报副刊上,仿佛不曾引起人注意。

起初我立下了近乎大胆的志愿想凭着些微的热情,在文学园地中做
一名园丁,培植几棵奇花异卉。在文学中追求我的理想,结果是到处碰
壁。我咬紧牙关在艰苦中奋斗了几年,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增加,而青年
时期的理想也跟着一个个落了。

人到中年,心情衰老了。中年人的悲哀又在虫蚀我的血肉。这种又
浅淡又痛切的悲哀隐约在我的小说中流露。我的思想渐渐枯窘,笔也渐
渐迟钝,只是我不甘寂寞,故未搁笔,每年也还要勉强写两三篇文章。
自己深知,我的小说不为人注意,很合公道。我因为谨守明哲保身的遗
训,故不敢抓住时代的洪流描写。我未失恋,亦未打过某一位女人的主
意,故不会写爱情小说。我未进过舞场,又未曾到轮盘赌窟巡礼,故不
明白都会主义。我生性愚蠢,既不知宇宙之大,又不知苍蝇之微,故不
懂幽默。要之登龙乏术,投机无力。我所写的不过一些平凡人的平凡的
悲哀而已。我仿佛给自己修建了一座堡垒,妄想用来抵御时代的洪流。
可是在洪流的冲击中我的堡垒禁不住动摇了。。。

我究竟往何处去呢?。。

图书馆

我在《文学》上发表的文章叫北平图书馆出来说话了。有人说北平

图书馆是衙门,(譬如从里面拿东西出来要去找里面什么要人求一张“放

行”的条子。里面办事人对读者的态度就和官僚对百姓的一样。我的一

个朋友有一次生起气来,几乎要把那位杂志部的职员揍一顿,北平《世

界日报》去年正二月内曾刊载好些攻击北平图书馆的文章。)想不到这

一次居然没有摆出衙门的架子,真是难得的事情。北平图书馆的声辩,

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声辩”,因为它所声辩的就只是关于左拉、霭理斯、

加本特诸人的重要著作这一点(其实许多更重要的人的书那里也没有),

但就是这一点我也不承认我说过什么错误的话。去年春天三个月里我差

不多每天都去图书馆翻那“目录屉”里的卡片,虽然这是一年前的事情

了,但我的记忆决不会骗我。我在那“目录屉”里面的确找不着上述那

三个人的重要著作。譬如左拉的我只看见一本德文的《巴勒加医生》和

英文的一本什么,加本特、霭理斯的著作也有二三本。也许图书馆就把

这当作他们的重要著作也未可知。然而我虽不懂用一千八百块钱买来的

《金瓶梅》的价值,(关于这一千八百元,图书馆自然又有理由声辩,

因为账上只开着一千元,另外影印了一百部出卖,抽了八百元的版税来

补足。)我却也知道什么是左拉的重要著作和霭理斯的“性心理”的价

值。加本特的书我也有过几本。法文书据说由邵可侣介绍买了好些,但

结果“目录屉”里找不着一本。一说是没有找着一个懂法文的人去编目,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5 年4 月20 日《漫画生活》第八期。

但一个教授却说,他曾接到过一本法文目录,真相如何我也不能明白。
但直到我离北平为止,“目录屉”里没有法文书目的事我却可以断言的。

现在北平图书馆居然开列出什么表来了,可惜《文学》编者不曾把
这表披露给我们看,所以我不知表上是什么东西。假如这表上居然开满
了那三个人的著作时,那么,这不是欺骗,就是临时添置的。如果后者
是事实的话,我的文章倒有了效果了。

北平图书馆没有的书还多着呢!五四时代的重要刊物如《新青年》、

《新潮》之类,那里就只有残缺的几本。假如良友公司编《新文学大系》

只到那里去找材料,结果什么也编不出来。我再说一句:北平图书馆只

是一个点缀文化城的古董。对于中国的青年它完全没有用。因为在这艰

苦的环境中挣扎着的中国青年要读的书决不是《金瓶梅词话》一类的东

西。

我没有学过图书馆学,但是我也知道图书馆不是衙门,不是古迹,
不是古董商店,不是养老院。一个图书馆纵然拥有价值一百数十万元的
宫殿式的房屋(然而里面的大阅览室却只能容二百人)和价值数万元的
大门(参见《水星》一卷六期),收藏着价值一千八百元的《金瓶梅词
话》和这类似的所谓善本书,养活着几十位名流学者以至杂役听差,这
个图书馆依旧是不必要的,因为它忘记了读者大众。图书馆离了读者而
存在,这是中国所独有的事实了。这些话自然不是专门对北平图书馆说
的。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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